清华道长递了个精巧的酒盏到她面前：“喝得太急，容易醉。”
叶婉兮摇头，继续仰头灌酒，然后瞅他一眼，神情中带着挑衅。
解忧虽浓度不高，但后劲大，见她连灌好几口，却依然脸不红心不跳，清华道长便轻赞了一声：“好酒量。”
饮酒的喜悦让叶婉兮的神情里带着点儿小得意，语气不由自主地带着熟稔：“道长，我的酒量可不比你差。”
不知是饮了酒，还是由于夜色的衬托，这会儿她的眸光格外的水亮，盈盈的，像是能勾人。清华道长还不曾饮酒，却依然觉得有些醉：“是吗？三娘很清楚我的酒量？”
叶婉兮呼吸一滞，尴尬地笑了两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清华道长倒也没有追问。
他早已知道她身上有着秘密，而这些秘密跟很多东西有关，其中就包括他从不曾外露的一些小细节。
两人沉默着对饮。叶婉兮不拘小节，端着酒壶像喝水一样猛灌，清华道长却持着酒盏浅酌，动作如品茶一样高洁优雅。
姿态截然相反，却有种难言的默契。
风声里逐渐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叶婉兮抬眸，见细细的雨点连成一条条丝线，从天空轻飘而下，夜色更黑了些。
她蓦然就有了种倾诉的冲动，像前世那样把心里的愁闷一股脑儿的倒给他。
或许是这样的夜太过冷寂，又或许是酒精上了脑，这个念头掠过脑海，她几乎没有任何抵抗：“道长，你杀过人吗？”
“嗯，杀过。”清华道长点头。
“那你还记得第一次杀的人是谁，是什么模样吗？”
“不记得了。”有些事情即便永远都记着也只是徒增烦恼，倒不如干脆的忘却。
“我还记得。”叶婉兮端着酒壶再次喝了一口，见手中酒壶已空，便扔掉它拿起另外一个：“我第一次杀的人是侯府的车夫，当时情况紧急，他不死，我就得死……可我不想死啊，于是我杀了他。”
“嗯。”清华道长淡淡应了声，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她正在笑着，眉眼弯弯，格外妖娆妩媚的慵懒模样，可眼底却有着挥之不去的愁绪。
大抵是这些流民们的死，让她耿耿于怀吧？
他抬眸看向不远处那堆诡异的灰烬，在雨水的冲击下，它们正在逐渐散去，然后融入泥土之中。
“第二次杀人，我是被迫的，尽管心里不想更不愿，但我不得不杀了她。”许是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叶婉兮的神情变得恍惚：“那是一个身怀六甲的妇人，肚子滚圆滚圆，行动极为困难，毫无抵抗之力。她不是什么好人，身上背着不少无辜的性命，她的丈夫更不是什么好人，而且拦了他们的路。他们想用他妻儿的性命来恫吓他，让他失去理智……其实以我的武功，要杀她真的很容易，但当时看着她哀求的眼神，我手抖了。那一剑刺偏，她没有立刻就死去，反而因此受了惊吓，提前临盆。”
清华道长没有问她“他们”指的是谁，只是默默当着一个倾听者，但看向她的眼神中带着极难被察觉的心疼。
“因为我事先用药迷晕了整个宅子里的其他人，当时还清醒的人只有我跟她，她捂着伤口，用虚弱的声音苦苦哀求我放过她的孩子，甚至不顾身上的伤跪下磕头求我，一下一下，磕得很用力。”
“他们给我的指令是母子一起杀，但那一瞬间我有些犹豫，然后答应了她。我听从她的吩咐准备热水及干净的纱布等物，然后不知所措的在旁边看着。她很痛苦，声嘶力竭的喊着，而且流了很多血，好几次都差点儿没挺下来，但那个孩子还是顽强的来到了人世，是个女婴。”
说到这儿，叶婉兮的脸上浮起清晰的痛苦之色，她攥紧手心，握着酒壶的手青筋毕露。她闭上了眼睛，声音却依然平静，毫无起伏。
“可她没有哭，没有动，在生下来以前，她已经死了。我本来想着要偷偷把她藏起来，虽然我抚养不了她，但我可以替她找一户善良的人家抚养她长大……可她虽然来到世上，却提前死了。”
清华道长动了动手指，想将她抱在怀中安慰，却终究没有动作。但他没有抱她的资格，只能柔声对她说道：“生死有命。”
“呵。”叶婉兮冷笑了一声，眉宇间带着点儿嘲讽，像吹拂而过的寒风般凛冽：“那个妇人从见到我开始，神情里就不曾有过恐惧及愤恨，直到知道女婴已死，萦绕在她眼底的卑微哀求消失不见，剩下的是无尽的憎恶。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她拔下发髻上的珠钗，狠狠插入了我的胸口……那是我唯一一次被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伤害，重伤醒来后，我也觉得生死有命，后来就再也不曾心软。”
那个妇人刺过来的时候，她本可以闪躲，但她没有动……或者说她当时的情绪太过复杂，身体根本就不听控制。所以当珠钗刺入身体，她闭上了眼，那时候脑海中浮现的就是这四个字，生死有命。
她杀了她们母女，妇人杀她，这是她需要付出的代价……可她却没有死，她活了下来。
从死里逃生，她就得好好活着，便是从那时候起，她变得格外惜命，也靠杀人而活。
“那时候，我从来都只杀人，不曾救人……我杀了很多，很多人。俗话说一报还一报，我现在想救人，可能成功吗？那些人，那些变成了灰烬的人，他们的死，是不是就是我的报应？”叶婉兮喃喃着，无力地趴倒在桌上。
清华道长恍然，眼底的心疼越来越深。
难怪在来到清风观后，她越来越紧张，越来越拼命，是因为她一直都在责怪着自己吧？尽管杀过不少人，可她始终是个良善的孩子，那些无辜死在她手中的人，她从不曾忘却。
所以她不会后悔杀掉那个妇人，却无法原谅自己害死了本可以好好活下去的女婴。
真是个傻姑娘！
“自己造的杀孽，怎么可能报应到其他人身上？这些死去的流民，是敦亲王的罪，跟你无关。”清华道长眼神温柔地看着她，语气更是轻柔：“更何况这些流民们若不能得救，那也是我医术不精的缘故，你何苦揽下我的过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