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97年,农历10月1日。
扬州秋实初中——
“当光从空气射入水中,发生折射,射入水中之后,光线像法线方向偏折,即:入射角大于反射角……”
四班初三的某个讲台上,一个形容瘦小,嶙峋清癯的男老师,正在黑板上书写板书,不时回头对身后坐着的学生解释原理。
“由光线可逆可以推出:光从水中射向空气时,折射光将远离法线,这时:入射角小于折射角。由上述可推出……”
男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极为年轻,但是行为举止很有些老成之意,眉宇中总带着几丝不符合氛围的忧愁,因此眉头常常是凝结的,却其衣裳穿的一丝不苟,袖口、领口也与其他人不一样,整结如新,虽然异常纤瘦,但是其言语之中,温和有礼,虽有哀意,却更有点像屡屡不中的范进一般,就是书呆子了。
讲台下,学生睡觉的睡觉,下棋的下棋,打游戏的打游戏,根本就没人听他讲课,尽管屡屡斥责,却因为斥责太过温和,根本无人听讲。
“叮铃铃——”
当学校的下课铃声响起,下方的学生如同竖起耳朵的兔子,一个个闻声而动,逃也似的全部溜出了教室外。
“大家不要走,听我说,光线由一种介质射向另一种介质,发生折射时:高密度介质与低密度介质之间……同学们,同学们……”
学生们逃得飞快,除了空中还悠悠荡荡,因为方才的骚动悬浮在空中的一张白纸将落不落,再无任何人,男老师有点忧伤的叹了口气。
“空气到水,入射角——”
男老师抱着物理书,呆呆傻傻的从四班的教室出来,正走在走廊上时,忽然对面走来一位打扮的极为时髦的女老师,女老师走到他身边,猛然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受惊般的抬起头,脸色通红的“古人云‘男女授受不亲’,秦老师,这——”
“嗨,蚂蚁,我的miss张给我打了个电话,我现在要去四季茶轩约会,接下来的国文课,就麻烦你啦——”
女老师闻着手腕处的香味,哼着歌,踩着高跟鞋“踢踢踏踏”的离开了,看着女老师离开的背影,他无奈的“可是我接下来还要给吴老师代一节英语课啊——”
秋实初中是建在一个荒郊野外的小学,这里已经算不得还在扬州了,离扬州八丈远,顶多也只能是哪个无名的乡下。
十几个村笼罩在一起,呈被半包围的结构,西北处被群山环绕,其余则平,仿佛人慵懒的躺在太师椅里打盹。小学是拆了十里八村的一个食堂建的,而当十里八村的干部围在一起,想着要建个初中时,村里没什么用处的土地庙就遭了殃,这就是秋实初中的前身。
秋实初中建的比小学还要简陋,因为建小学时十里八村捐了不少钱,初中便没有多少人再愿意出钱了,因此草草落成的初中,连个门卫都没有,还是请了原本拆掉的食堂老大爷临时暂代,大门也还是两扇斑驳的大铁门。
依村里的意思,孩子念完了小学,识几个字也差不多了,再念这个初中不是浪费钱吗?因此这初中虽然只有四个班,一个班几乎就是一个年级,但是整个学校的老师也只有十几个,即便如此,因为薪资时常发不出,老师留不住。秋实初中真正上课的老师,也唯有三四个,方才遇见的那位秦老师是从外省调过来的,看这光景,恐怕也呆不长。
他叫李绿蚁,之所以在秋实初中教书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他是十里八村的第一个走出这的大学生,20世纪的大学生,他见识过北京的繁华,见识过都市的喧嚣,却还是选择在功成名就时,回到生于厮养于厮的村子里来,为村子做贡献。
只是李绿蚁一个人,便代了语文、英语、地理、历史、化学、物理,有时候还得当个会计,记录学生的缴费情况,偶尔村里谁家红白喜事又被找去写册子,能者多劳,劳者多能。
“李老师。”
门卫柴大爷对着李绿蚁挥了挥手,“咋,秦老师又跑到城里的四季茶轩去了?”
你大爷终究是你大爷,但见李绿蚁手中的语文教材和表情便知道了一切,李绿蚁无奈的点点头,推门进了一班。
“同学们,今天我们来讲杜甫,大家把语文书翻到第四页。”
宁谧的乡村古道上,忽然传来如丧考妣的“呱呱呱”,但见被惊飞出去的一群大鹅,正扑腾着翅膀,掉了一地鹅毛,打破了岑寂。
沿着稀落的人烟,李绿蚁头插着两根鹅毛,身后跟着一群乡村鹅霸苦苦相逼,正十万火急的骑着一辆“凤凰牌”响铃自行车往镇上奔去。
四季茶轩离村子约有二十里路,即便是骑着自行车来回也要一个小时了,而这一切的条件,都要建立在那秦翩翩真的就在四季茶轩的基础上。
从市中央下来了一队领导视察,同意给学校拨款装配一系列硬件、软件设备。市中央的领导可不得了,校长——即村里的干部,决定要让每一位老师都聚集到场,热烈欢迎领导前来视察,然而数来数去,总共十二个兵就独独少了去四季茶轩见他miss的秦翩翩。
之前那秦翩翩让李绿蚁代了一节语文课,说完话就踩着高跟鞋“滴答滴答”的蹩出去了,当校长问秦翩翩去哪儿时,李绿蚁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废话,人家现在说不定正在跟人家的男朋友浓情蜜意,要是自己将这件事暴露了,那秦翩翩以后在学校还如何抬得起头?有道是君子重礼,头一礼就是“非礼勿言”,自己可是个读书人,如何能违背古训教导?
见李绿蚁吞吞吐吐,校长眉头一皱,看李绿蚁显然知道内情,便派他将秦翩翩带回来。
“叮叮叮——”
那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左右摇摆不休,李绿蚁纤瘦的身体踩着那踏板,屁股都没来得及落在坐垫上,活似那光着腚被擒的红孩儿,两面脚蹬子更像大鹅的鹅掌,红掌拨清波,拨的飞快。
“快点啊,再快点——”
李绿蚁紧闭眉头,校长的话还言犹在耳。
“绿蚁啊,秦老师的生活作风是一回事,但是领导视察,还要给秋实初中添砖添瓦这么大的事情,如果秦老师还不在,这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你若是在领导到来之前没有将秦老师带回来,那后果——”
后面的话虽然渐渐低落,变成了tan90°,但是校长当时老当益壮的喉管里冒出来的两声冷笑还言犹在耳,李绿蚁狠狠摇了摇头,咬着牙拼命蹬着这辆车龙头都歪了45°斜角的自行车往镇上奔去。
两岸长篙密集处恰能遮挡视线,又似乎拨枝可开便去探路。拨开长篙,但见一畦菜地井然有序的从白墙的西北角铺展开来,逶迤着几条村民挖的小壕渠供水。众流猥集处涓涓流向各个村落下,不知去往何方。
除左右两幔绿色屏障,这一条通衢大道,正是最快的捷径。
时间拉长,李绿蚁一边看着手上的手表,额头直冒汗,终于也在二十分钟后,再见一条青砖道横贯东西,车龙头轻轻一晃,便向左蹩进一段两百米左右的美食街,此街唤为关东街,只要看到这条街,不远处就是四季茶轩了。
此刻正是中午,烈日炎炎,关东街两边有许多私人宅子格外大而植卉多,门上贴着楹联且大开,有游客来这关东街游玩便以为这是景区,一头扎进去,常使得主客两人都惊讶。
有的人家院子里除了竹子还有开满白色小花的花架,一看便知被人精心打理,刚好留下一头高度,前来其中过后都得衣袂芬芳。
而每次来了这里,有的宅子上会有瓦片做的漏窗,从那漏窗里便能看见院子里的景。
“四季茶轩?”
尽头一家茶楼招牌上高挂着这四个字,李绿蚁看见这四个字这么多次,却只有这一次泪流满面。
二楼茶桌靠外一桌,金元宝挺着肥硕的肚子,不断吞下面前的什锦包子,但见桌子旁早已堆了两竖笼,这金元宝看来不过一米四几,矮不可言,却恁的这肚子这么大,看的相邻几桌的客人连连歪着头拍照,只看那金元宝此次究竟能将那包子蒸笼堆多高,还打了赌。
入口处的老板拿着蒲扇敲了一下伙计的脑袋“给我盯着点那桌。”
伙计拎着茶壶天真的“哪桌啊?”
老板用扇面轻打了一下伙计“你这糊涂东西,那桌现在吃了咱们四季茶轩三百块包子钱了,这两人看起来凶神恶煞的,那个胖子还好,也就是忒丑,对面那个穿一身黑的,你见过哪个来吃包子还戴墨镜,大中午的入了室还不肯除的?说不定是来吃霸王餐的,到时候要是他们想溜,你一定要将人全部召集起来堵在门口。”
伙计拎着茶壶恶狠狠的看了那桌一眼“掌柜的放心,我一定看着他们。”
老板无奈的“那你也别这么明显,用开水嘴对着人家,万一烫着人家,咱们还得赔钱。”
“噢噢——”
金元宝吃的满嘴流油,口齿不清,活脱脱一个猪八戒转世,含含糊糊的咽下了第二十笼包子,“哎呀,有人请客就是好,想本大帅上一次吃饱饭,那还是在三十年前。”
金元宝今年虚岁三十一。
邻座有人忍不住“噗嗤”一笑,对面的黑眼镜转过头,杀气盎然,猛盯着那用小灵通拍照的男人,男人后脖子一冷,悻悻的将头转过去。
“嗝——”
金元宝忽然打了个嗝,只听到“哒”一声,那原本束在金元宝外套肚子上的扣子崩飞出去,黑眼镜眼睛一眯,还没说话,金元宝连连的“谁出来喝茶还穿个西装,而且我说大兄弟,你这西装还说订做,这质量也太差了吧。”
黑眼镜不发一语,用骨节分明的手握着茶杯只是喝茶,“等太阳西斜后便走。”
金元宝眼珠子一转,看着黑眼镜即使在这茶楼里也是一板一眼的模样,悄咪咪的“我说,如果我们找的地方是错的话?”
“磕——”茶杯落桌的力道比之前重了一丝“你最好烧香保佑那地图是真的。”
“不然?”
黑眼镜看着金元宝有些惨白的脸“不然祖国减少的总人口,就要再加一个了。”
是个狠人,金元宝讨好的“那怎么行,祖国的四个现代化,全面奔小康,我金元宝还想为祖国添砖添瓦,贡献自己的力量,好歹我也是祖国的一朵狗尾巴草,总不能光吃饭不干活吧?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可要扛起时代的大旗,做世纪骄儿的领军者。”
黑眼镜看了一眼金元宝肥硕的肚子和嘴边的油渍,闷了一闷,没有做声。
金元宝不知为何,忽然感觉无比心虚,矫作的挠了挠后脑“那啥,吃饱了就犯困,犯困了就不想干事,我先去买包烟清醒清醒,你等等我哈——”
“啪。”一包黄金叶落在桌上,黑眼镜戴着墨镜,看着金元宝,金元宝颤颤巍巍的将烟拿过,“兄弟考虑的真是周到,令吾辈汗颜,汗颜哈。”
金元宝手抖的厉害,黑眼镜看着他的眼神也越来越幽深,却在这时被一阵“叮铃铃”的打铃声惊住,将视线投向了下方,但见一个瘦弱的男人,文质彬彬,行为之间很是慌忙的进入店里左顾右盼。
“这位客人,您要做什么?”
小二看着李绿蚁四处东张西望,“蹬蹬蹬”上了二楼,又“蹬蹬蹬”从二楼下来,一看就是在找人,李绿蚁连忙拉住那小二手忙脚乱的比划“看到了没有,一个女人,二十多岁,这么高,头发到这,穿着绿色的外套?”
小二莫名其妙的“这样的客人,我们一天接待了没有几十桌也有十几桌,实在是不知道啊。”
李绿蚁抓耳挠腮,十分焦急,又再次不信邪的“蹬蹬蹬”上了二楼,老板见这火急火燎的样子有些怵然,连忙撺了几个小二上去想把人劝下来仔细说清楚,众人一窝蜂的涌上了二楼,李绿蚁迅速将视线擦过全部,果然没有秦翩翩的影子,十分泄气。
完了。
“这位客人,哎,这位客人——”
李绿蚁心灰意冷的走到窗边,后面跟着的小二、老板也跟在后面,足足七八个人堆在一起,金元宝见此灵机一动,忽然对着黑眼镜后面一指,呼喊一声“是不是那小娘们?”
众人抬头看去,黑眼镜也情不自禁的转过头,却在刚刚准备转头的那一刻,已经知道自己中计了,复立即回头,金元宝当机立断,推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小二,将那茶壶一把夺下,扔向黑眼镜就跑。
但见金元宝宛若一只灵活的泥鳅一般,“蹬蹬蹬”滚下了一楼,又似绝地生还的游击军一般,出了四季茶轩的门就撒丫子,嘴歪眼斜流口水,不管不顾的狂奔开去,兼一生黑且又矮又胖,远远一看,好似一只成了精霉变的洋山芋头在策马奔腾。
老板哭爹喊娘“我特么该死的先见之明现在看来竟然如斯的准确,早知道这个胖子是准备吃霸王餐的了,要你们看着看着,结果还是被跑了。”
周围小二第一次见这阵势,连忙将老板扶起“掌柜的别怕,跑了一个死胖子,这里还有一个吃早点戴墨镜的傻叉呢,哎——人呢?”
却在这时,黑眼镜原本略略有些惊诧的脸这一刻急剧一僵,显然是知道金元宝想趁此机逃跑一事,狠骂一声“该死。”话音刚落,右手撑着栏杆,直直从二楼上跳了下去。
但见他身子一轻,好似燕子焯水般,轻捷的落在地上,双手撑地,微微一定,立马虎躯一震,朝着金元宝狂奔而去的地方疾驰。
这两人的骚操作一个比一个骚,第一个还以为是想吃霸王餐而逃走的死胖子故意如此,而第二个身手剧情,完完全全好似黑社会的大哥大在拍电影。
“掌掌掌——掌柜,剩下的那个,也——”
而此时,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永远是利益的深切相关者。“天呐,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居然雇了你们几个蠢蛋,人都飞出去八丈远了,你才说人走掉了,老子没有眼睛看不见吗?这特么哪里是走了?一个跑了一个飞了,你还不赶快去把人给我找回来,将这吃包子的三百块钱给我追到手!!”
一众小二原本是在扶着老板,那老板哭爹喊娘,一脚踹走一个,众人见状连忙也匆忙手忙脚乱的奔出去了。
四季茶轩下卖瓜的老大爷摇着蒲扇,顶了顶头上的草帽“这是恁啥咧,咋现在一个比一个更来劲呢?这一会儿冲出去这么多人,打群架还是逮耗子去啊?要这玩意催的,撒丫子狂奔呐~大热天的,不挺尸热死你个崽!”
李绿蚁原本来这四季茶轩是来找秦翩翩的,却没想到目击到这一幕,情不自禁的摇了摇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居然在这年头还有人吃霸王餐?而且那个胖子也就算了,看起来也不像是正经人,后面那个戴墨镜的,身上行头整整齐齐,居然连个包子钱都付不出来,为了逃单居然直接从二楼跳下去,真是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李绿蚁一边感慨,一边看着鸡飞狗跳,狼奔豕突的场面直摇头,忽然一拍脑门:自己来干啥来了?
脸色大变的李绿蚁慌忙的蹿出四季茶轩,掌柜的刚想高喊,见李绿蚁那一辆破破烂烂的自行车,连忙拍了拍胸口:还好这个穷逼没在我这里吃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