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苍茫,泛黄余晖一道道洒落。
昏暗中,黄沙混泥土的古路,绵延至天边的夕阳,烟沙稀,风萧瑟,空无一人;暮色里,繁绿的古木野草,连接着远处的青山与炊烟,碧色浓,影阑珊,空无一物。
沉郁中,并没有西风瘦马的莫小河叼着烟,草鞋破布,风尘仆仆的旅人般,双手撑剑,双目平静。
他缓缓起身,望着斑斑光影,不敢向前。
莫小河并非有喜欢无故伤春悲秋、多愁善感的诗人才情。
他也也不是见到刀风剑雨、艰难险阻便轻易萌生退意的胆小鼠辈。
眼前空无一物,空无一人,仿若方圆几百里的阑珊里只有自己。这也并没有让他升起一种窒息的孤独感。
即便十年前不过四岁弱小的他,面对阿南不曾怕,哪怕面对老虾也不曾怕;多日前一人独对千军万马也不曾怕,一人独对整个西门县所有官宦大咖更不曾怕。
可如今望着空无一切的前方,他怕了。
因为前方便是十里街。老虾与英大爷已经不在了。
惜时鼎盛,可如今死去近百人,他不敢想象如今破落荒芜,孤儿寡母。
如果当时他没那么偷懒,想回到十里街休息一夜,再只身策马而上,也不会让傻里傻气的十里街民众,莫名死伤近百。
当然,如果他一人可敌天下的姐姐莫小颜早些出手,也不会酿成惨剧。
但莫小河谁也不怪,不怪他姐姐,只怪自己。
乾坤郎朗,并不是不怕死,就不会死的。
从不喝酒的莫小河一大口酒咕噜下肚,不觉间紧紧握住手中的剑,眼神炽热。
只见昏暗苍茫里,缓缓走出一道声影。
这是一个老者的身影,没穿鞋,下身只有一条短裤,上身光着,老肉纵横。这人手里揣着一把老扇子轻轻摇,走得漫不经心。
老者突然停下身子,双手叉腰,像一个豪爽的拉尿姿势,冲着莫小河痴痴的喊,“小河子,这都走到家门口了,不进来坐坐啊?”
莫小河眼睛一定,恍惚间无力蹲下身来,性子冷淡如他,此时眼泪却洼洼直流,貌若一道道暖暖溪流从肚子袭进了天灵盖。
他边哭,边不羞涩也不活泼的笑,“英大爷,你还没死啊?”
“大爷我哪那么容易死?”
英大爷在莫小河身旁的大石上坐了下来,抢过后者手里的酒壶,久旱逢甘霖般大口下肚,滋着嘴回味无穷。
“大爷我是老了,八块腹肌褶皱成了一块老皮,瞅着就要掉下来一般,但离死也还早着叻。”
八岁小孩一般,英大爷低着头把玩着自己肚子的纵横老肉,咧开嘴傻傻发笑,“倒是你啊,年纪轻轻,却老气横秋的。大爷看着就来气。”
英大爷手里的扇子重重拍打着莫小河的脑袋。后者魔怔了一般,眼里洼洼哭,嘴里却哈哈笑,一句话说不出来。
“大好年华的,胆子这么小,到了家门口不敢进去。你还怕十里街的死人鬼魂咬你啊?
英大爷接着一口酒,如当年战场杀敌时一般,又如同训斥自家孩子一样,瞪大眼珠子,耿直着脖子,可语气里丝毫没有训斥的意思,“不用怕,他们敢来欺负你,大爷我一剑戳灭他娘的。大活人,还怕死鬼?”
莫小河怔怔望着英大爷,一言不发。
貌若思绪飞扬到了大漠边疆的古战场,英大爷皱纹下藏着的泛黄老眼冒起金光,“当年大爷我和北方的漠族蛮子打过一架。这群蛮子不简单,吃马肉饮马血,光膀子扛大刀,嗷嗷直叫”
“不过这群小子看起来虽然炸炸呼呼的,也不咋地。大爷我带领的鼓字营好男儿,五百人就敢砍这群丫的上千人。不就是白刀进去红刀出来,比比谁不怕死么?”
“最后大漠里满是鲜血和尸体,就剩大爷我站着活下来,那才叫一个惨烈。。”
英大爷嫌弃地瞄了一眼莫小河,“这如今才死了一百人,你就怕鬼,不敢回家了?”
莫小河深深低下头,自言自语,“可要不是因为我,他们也不会死。”
“嘚叻。自个活自个的命,都不是傻子,谁为你死?”
英大爷手里扇子在莫小河脑袋上又是重重一拍,“老虾这个傻帽,自个要找他兄弟搏命,怪你?”
“十里街这群二货,两口酒下肚就以为天下无敌。他们扛着刀自己要上,怪你?这群人老以为十里街天王老子也惹不起。他们要是知道来者是冲着你来的,不是冲着十里街来的,他们会上?”
老军人英大爷说着,便习惯性梗脖子瞪眼珠,一鼓作气吼道,“大夏每天都有人死,坏人死,好人也会冤死,你也怪自己救不了他们?”
英大爷嘴唇上口沫横飞,“大爷我每次杀人,就只管杀得对不对,这人值不值得杀。可以杀就一剑劈下去,从不想其他别的。”
“理是冷漠了些。但横竖都是死,老死病死都是死,天灾死人祸死都是死,谁死不是死得其所?”
满眼泪光的莫小河突然眼神呆滞。若是对的,就只管一剑劈下去,不想其他别的?若是对的,就只管冲过去,不在乎身旁两侧?
这才是一往无前,一剑、一念?
莫小河抽搐咧开嘴想笑,却是笑不出来。可什么又是对的?
“不要瞎想乱七八糟的玩意。”
英大爷苍老的声音打断了莫小河的思绪,“小河子,你知不知道大爷我提过的,和北方蛮子那一战是怎么打起来的不?”
“原因很简单,就是那一群北方蛮子,越过边境杀了我营下几十个小卒,屠了边境村落数百村民。可大夏河内姓赵的皇帝,不知想啥,居然不下令还击。”
英大爷不由莫小河回答,“可我不服啊,那可是我的兵,我的兄弟,我的下辖的民众。”“我也不管什么大夏鸟皇帝了。当即就在营里振臂一呼,喊上不怕死的好男儿,愿意的都随我怼回去。营下倒有五百以上,上半人马跟着我,把惹事的那一群蛮子,全屠了。”
“这五百六十七位,都是好男儿啊。这一战,我才是该死的,可最后偏偏只有我活下来。”
英大爷一口醉咕噜下肚,语气平常,“但我可没想着赴死,活下来了,就好好活着。”
好男儿悍不惧欺,好男儿悍不惧死,好男儿悍不惧荆棘挫折。
死了,死得其所。
活着,光明磊落。
这便是一剑一念?
莫小河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酒。
“小河子啊大爷我也曾年轻过、和北方男子那一战,大爷也后怕过。但过了就过了。”
“又不是故事书里的神人,书上除了主角全是傻子,这是真实过日子。”
“你才是个十四岁毛头小子,风华那什么的正茂,别在这垂头丧气的,再这样大爷我就不陪你喝酒了,嫌丢人。”
“大爷我第一次看你那张平静的眸子,我就知道不简单。你要真个有种,就立个誓,有朝一日,冲上紫禁城,把姓夏的那老头,也给剁了。也不劳费大爷我这些口水啊。”
恍惚间莫小河擦了擦鼻涕与泪水,终于不羞涩不活泼的笑道,“英大爷,这壶酒咱们干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