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离开南熏殿时,早已过了戌时。而到了玉真观时,已是亥时三刻了。
“陛下驾到!”
小豆子见李隆基已经跨下了马车,立刻机灵的高声发出通传,他年轻而脆亮的声音回荡在玉真观中——
倘若是在平时,此刻,只怕观中所有人早已都进入了酣梦中。
只是,今日不同。观中出了王太医下毒欲害寿王妃的事情,所以,大家里里外外,满山遍野搜了好几个时辰。以至于忙到现在还在陆续整理一些平时早就归置的杂物。
众人听到通传,放下手中的活,忙不迭出来接驾。
身着禁卫服饰的卫队在统领陈玄礼的带领下,“踏踏踏”地整齐划一的跑步而入,迅速布岗完成。
李隆基简短的吩咐了一句,“除了力士,其他人都留下。”便急步向后厢走去。
这样的夜,极静。更加强了小豆子声音的穿透力。
只是,李隆基此刻驾幸,没人能想到。
寝房内,或冥思苦想,或激烈讨论下一步治疗方案,正焦头烂额的太医们,忽闻这声高亮而清晰的通传,统统茫然以为自己幻听。
直至李隆基双脚跨进门槛之时,众人才信觉是真。于是,口呼“万岁”纷纷跪伏下去,大礼参拜。
玉真公主更是没料到皇兄此刻会来。她正坐在塌边,注意力都集中在躺在榻上昏迷不醒的杨玉环身上。
等所有人都跪地迎驾,她才吃惊的站起来。
“皇兄!你……”
“免礼,都免了。”李隆基摆摆手。
他在离塌三四步远的地方立定。整个御医监的太医都在这里,杨玉环尚是寿王妃的身份,所以,不便靠的太近。
不过,他的眼光还是忍不住投向杨玉环。躺在榻上的她脸色异常红润,像是安详地睡着了一样。相比之下,倒是他的脸色看起来更糟糕一些。
他诧异地把目光调向刚刚起身的一众太医和玉真公主。
“谁能告诉朕,寿王妃如今是什么情况?”
可是,太医面面相觑都不敢吱声。
“怎么?你们会诊了几个时辰,竟是没有一个说法吗?”看众人的神情,李隆基遏制不住心中的怒意上涌。
“这、这……”太医们呐呐地说不出话来,他们的目光齐齐转向御医监首席太医刘太医。
可是,刘太医心中也是万分踌躇,汗珠细细密密的在他的额头沁出。
杨玉环的脉象实在颇为奇怪,以他多年行医的经验判断,只能推断她所中之毒应该来自域外。至于究竟是何毒,具体出自何地,怎么彻底解除,这些他都一无所知。
刘太医翕动了一下嘴唇,不过,未出声,心思早已被李隆基先一步洞悉。
“朕,不想听任何敷衍之词。你的为人医术朕清楚,朕信得过你。你可不要使朕失望。”李隆基目光炯炯。
“是,老臣明白!老臣明白!”刘太医下意识得撸起官袍的袖子,擦了擦更密的汗珠子。“可是、可是,这毒来着域外,老臣们确实还需要时间和两个人的帮助。”
“何人?”
“一人乃老臣的胞弟,现居洛阳。一人为名医纪明的衣钵传人,姓周单名一个广字。”
“周广?”玉真公主忍不住插话问道:“你说的是观人颜色谈笑,便知疾深浅的周广?”
“是!正是此人!”
“此人即是如此之强,朕却为何没有听过其名号?”李隆基皱眉。
“皇兄有所不知。这人医术虽精,但是,同样的脾气也怪。随他师傅一样,是个隐士。”玉真公主解释道。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刘太医也犯愁道:“臣之胞弟精研各种毒物,脾气虽怪,但是,若是提到王妃,老臣想他必不会拒绝。就只有这周广,老臣也从来就只闻过起名,不知道从何能找到他。”
看刘太医一脸愁容,玉真公主反倒是轻松笑了。
“玉真难道知道此人在何处?”李隆基疑惑道。
“妹子自是不知。但是,妹子却知道有人知。”玉真公主看着李隆基轻笑道。
“哦,是谁?”李隆基问。
“李太白和你的皇侄。”
“你是说李太白和李琎?”李隆基心中一喜。“好,好,如此甚好!朕立刻就传口谕。”
“若真能请得周广而来,他与胞弟合作,老臣想王妃便是有救了。”刘太医也惊喜莫名。
“嗯,传口谕就不必了。”玉真公主笃定道:“不出意外,太白兄和李琎俩人明日必来。”
“哦?”李隆基诧异地看了一眼言之灼灼的玉真公主。
不过,此刻,他也没有心思研究玉真公主为何如此确定。他旋身走向玉真公主对面的一个空座。那是高力士刚替他搬过来的,位置正好对着杨玉环,他可以轻而易举地看清楚杨玉环,又不逾了规矩。他点点头,很满意的坐了下去。
“那好,就等明日吧。”说着,他又看了看在一边偷偷松气的众太医,于是,又冷哼一声道:“都没用,没用,你说朕养你们又有何用?滚,都给朕滚!”
“是!是!微臣遵旨!”
皇帝充满不满和怒意的话,令大家顿时又打一个寒颤,于是,一阵“踢踏”声,谁也不敢多留片刻。
刘太医也躬身请退。
“嗯!”李隆基点了点头。“你去吧,明日朕会让小豆子随你去洛阳传你胞弟。”
“是!老臣告退!”
刘太医跨出杨玉环寝房的大门,听到“呯”一声,门在他身后合上时,他终于忍不住长长吁出一口气来。
从李隆基一脚踏进玉真观起,他心中所有的疑窦和不解,诸如,杨玉环为什么要自损健康避宠;为什么玉真公主会接新婚的王妃到玉真观养病;又为什么王德望要到玉真观下毒。似乎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人生,恰似清茶一盏。茶水斟地满也好,浅也罢,这都可以自在。但是,这清茶的滋味,却视乎这盏中的茶叶。它或浓或淡,或醇或涩,这只有品的人才能自知。又正恰似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执着是常是苦!更何况,面对天下至尊的感情。
此时,夜的黑幕上缀着的星光更灿。他仰望星空,心中默默替杨玉环祝福。
“希望这个拥有纯善之心,拥有炙烈感情的女子,在这条情路上,一路走好!”
“玉真你也下去休息吧!”
所有人都退了,房中只留下了玉真公主、高力士和李隆基三人。李隆基看到玉真公主眼中泛起红丝,于是,劝道。
玉真公主揉了揉眼睛,看到李隆基也是神色憔悴,便道:“还是皇兄去休息吧。您可是万乘之尊!”
“公主,今夜您就由着陛下吧。”高力士看了一眼心思已经全然在杨玉环身上的李隆基,眼眶红红地继续道:“惠妃娘娘刚才去找过陛下,陛下心里苦啊!”
“惠妃?”玉真公主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李隆基。“惠妃不是病的神智不清了吗?”
李隆基没有转过头,但是,他的嘴边却挂起苦笑。
“她,用心良苦了!不过,为了社稷安定,人心安稳,为了这些年来的一份情,朕会圆了她的心愿。”
“什么?”玉真公主暗吃一惊,“皇兄要立瑁儿为太子?”
“自古以来,乱世立贤,太平盛世立长。此时,若是立了寿王爷,怕是人心不稳,必定再生波澜。”高力士摇头。
“那……”
“朕会追封惠妃为贞顺皇后。”李隆基握住杨玉环的手,淡淡道。
“追封?”玉真公主细细咀嚼李隆基所用的这个词,最后,点点头,不无感慨且意味深长道:“这,或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