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姐姐离世,那可怜的婴儿,在出生第二天就失去了母亲,一如当年的千里姐姐。这真是宿命。可是当年,梅问雪夫人是带着对女儿的眷恋和不舍离去,可怜的九儿呢?她的母亲,一眼也没有看过她,死去的心,对她也没有一点爱恋。
她的父亲,也一度沉浸在悲痛中难以自拔,她除了乳名,再也没有取过别的名字。所以,鹿九儿最终成了她的大名。
九儿的出生,承接着一场爱恨纠缠的悲剧;也因为司空绝一生无嗣,她成了云家最后一脉。但是从她诞生之日,四周便是危机重重,明刀暗箭,注定她命运的曲折与艰险。不过谁又知道,十多年后,这个叫鹿九儿的少女,成就了一段震动江湖的传奇!当然,那时的我,已经老了,而且荒城云氏的百年传奇,也随着千里姐姐的死,告一段落,在天地间画下悲凉的注脚。
但江湖本是无始无终,谁又知道,这不是另一个传奇的开始?
千里姐姐的葬礼过后,鹿青崖真的疯了一样,失魂落魄,可是千里姐姐的死,让我对他的做法已心灰意冷,不想和他再多说,只收拾了行装就要走。在我临行之前,他在我身后叫住我,沉声说道,“你再多陪陪我,不可以吗?我们毕竟是手足啊。我现在难过的要死,你难道也要弃我而去?”
他说了这句话,却让我只能停住脚步,最终对他转身。最终我们来到香雪海园的遗址上随便走走,坐在那重修后的亭子里。
“小唐,你恨我,怨我,你觉得这些年我的所作所为可耻、残忍,可你知道我经历过什么吗?你见到我时,我已十岁,那十岁之前的我呢,你知道吗?”
他这么一说,我也陡然想起,他从未对我提起他十岁之前的事,他的生命,似乎就是从十岁开始。那边,鹿青崖已经望着亭子外的天空道,
“火烧白石镇的那夜,你一辈子都不会忘吧,那是灭门之痛!可你知道吗?这种灭门之痛,我经历过两次。就在我去白石镇燕归客栈之前,我生活了十年的村庄,被人屠村。”
原来当年,他是这个原因来到白石镇的。
“……我亲眼看着养育我十年的养父母被人残杀,从那一刻起我的心就已经死了——你知道那种死亡如影随形的感觉吗?你该知道——后来这世上的一切,我都无所畏惧,纵然这么多生生死死,我看在眼里却从不觉得难过。人总要死的,不是吗?你爱的,你恨的,你想念的,你永世不愿再见的,都要死,无论早晚,也不管如何的死法——”说到这,他自嘲一般冷笑,笑得有气无力。
我叹息道,“这么说,你早就是个无情的人,心里只有欲念,只有野心咯。那么你曾对我,有过亲情吗?还是同病相怜而已?”
他看着我,目若点漆,黑白分明。
“有过,因为我知道,你是我世上血缘最近的人,没有了你,我就真的孤零零的了——还有千里,若她心中爱我,我或许还能活过来,可我等了她十几年,她到底弃我而去了。爱又如何?到底是留不住的,留不住的——”
他说着,慢慢瘫在地上,看着亭子外天上的云道,“我给你讲讲我十岁之前的故事吧,这可能是我这辈子,最真实的故事,只从来没对人说过……”
我静静点点头,等听他讲完这个故事后,我才知道这天地间的主宰,总会赐予人们各种各样的不幸。很多我不知道,是因为他们的故事里没有我而已——也是在听完这个故事后,我谅解了鹿青崖一些事情,同时也谅解我自己——
“我十岁之前,在一个开满杏花的村子里,我爹娘都是心灵手巧的匠人,当然,他们本不是我亲生的父母,只是我的养父母,那是我被带到白石镇的时候才知道的——但是他们疼爱我,尤其我爹,他吹的一手好笛子,还会做出很漂亮的木屏风。所以,我也会吹笛子,村子里的人都喜欢我,他们说我聪明又懂事,长大会有出息。而我当时的信念,只想将来和我爹一样,做一个灵巧的匠人,然后娶村里最漂亮的那个女孩做妻子,修房子,生孩子……那时的我,爱说爱笑,完全没有心事——没有心事是多么轻松啊。那是一种觉得日子永远都有花香的感觉。”
我看着他,他脸色那么平和,说得那么自然,我相信他此时说的话是真的,全是发自肺腑。
“可是那个女人来时,一切都变了,她发疯似的要带走我,无论她穿得怎么体面,生得如何美貌,我却说不出地讨厌她。但是我当时从不觉得事情会有多严重,我以为她只是个体面的拐子而已,直到邻家小妹走来问我去哪——那女人想也不想出手就刺死了她……你知道当时我的心情吗?那一刻如此猝不及防,邻家小妹倒下去,死在我面前。”
那个女人,那个女人又是谁?我在心头想着,耳边鹿青崖的声音还在继续:
“那小妹若长大成人,必然是个大美人,可是却早早被夺走了活下去的权利。弱肉强食,才是这世上的规则。为何我一定要做天下最强的人,你现在明白了吗?你懂了吗?”
后来很长的时辰,我俩并排躺在亭子里,仰头看天,流云旋转,青冥无底,风真的很大,而我们显得如此渺小,如同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我们都是孩子。梅花树上,坐着吹笛子的他,梅花树下的秋千上,坐着听曲子的我。
其实,我们都是罪人,被命运磨炼成一把剑,想要保护的,终究是手里的沙子,握不住。同时,也在不停伤害着别人,也伤害自己。也许,只有到了生命的尽头,才值得原谅。
千里姐姐的葬礼江湖都知道,但消息是病逝。
来参加葬礼的人很多,荒城一度门庭若市,很热闹。
但这种热闹,却让我心碎。
自然,我这个曾经杀死前城主水犹寒的罪人,并没有人愿意看见,我只是守在自己的屋子里,静静回忆着曾经的时光。
……
又逗留几日,皇甫皓月来接我了,我要随着他回去。归途中疲惫地伏在他的胸前,喃喃地说道:“皓月,我是一个罪人。”
皇甫皓月只是抱着我,拍着我的肩膀道,“都过去了,过去了”他也许,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我。
那天,无人送行,我孤独地离开了那片荒原。只是,我留下了一丝牵挂,九儿
腊月到了,梅花又开,雪舞如絮,我也即将临产。
我偎依在皇甫皓月怀里看雪,抚摸着腹中的孩子,有些紧张,但更多是喜悦。我轻轻地问他,“皓月,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女儿。”他不接思索。
“为什么?”我笑道。
“因为我们已经有儿子了,再有个女儿,不是双全么?再说生个女儿如你,这么美好,这么善良,多好!”他望着我笑道。
“我美好?我善良?”我惊异地道,“皓月,如今在世人眼里,我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妖女,你却说我美好善良?”
“我不管世人怎么看你,你也不要在乎我们,就是我们。”皇甫皓月轻轻抚摸我的脸颊,“我们之间,没有世人。”
随即,他温柔而缠绵地亲吻了我。
那天,我安静地将头放在他臂弯里,睡去了,梦见什么我不记得,只感觉自己似乎又变回了一个小女孩,一个不曾被江湖风霜侵蚀的,无忧无虑的小女孩。
我的女儿皇甫子安出生在上元节。
大家都说她注定是有福气的人,我却只求她有一个宁静的人生。可惜,从她出生那天,她就不曾得到过宁静,直到她被我们放入雪石山寒洞的冰棺那一天,她才不被这世界打扰
……
子安出生那晚,我筋疲力尽,几经生死,混乱与绝望里,忽然想起了莫红伞。那时,在迷乱的灯光和人影里,我似乎感觉她就立在我身边,定定看着我。
“鱼玄裳,你要挺住,不能让我的儿子再次失去母亲,你答应我的,你要照顾我的儿子,你要信守约定!!”我听见她说,声音忽远忽近。
“我答应你我答应”我双眼迷离,口中喃喃回应着她。若漪不断给我擦拭着汗水,焦急的脸在我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时间好像漫长得无边无际,又似乎停在了这一刻,虽然身边都是人,可我却觉得如此无助,灵魂都要在这种疼痛中被撕裂。肚子里的孩子努力要来到这个世界,我努力睁开眼睛,却不知该看什么,挥舞着双手却不知要抓什么。
忽然,我眼前出现繁花似锦,五彩缤纷的瑰丽,让我心中顿时释然,释然还不曾过去,随之一阵剧痛将我带入了黑暗,连痛都来不及喊一声。
昏迷前,我听见了婴儿的啼哭清脆、细微,却充满生命力,我的孩子,我伸出手想抱抱她,只是意识在那一瞬间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