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边上这片空地四周,都是麦田。夜风一吹带着麦香。大柳树下的破庙里,并没有灯火。这庙不知何年何月所建,早没了香火,也不知供奉的是什么神仙菩萨,平日里并不见镇上的人去庙上。据说早年曾有一个女人因死了丈夫,又夭折了年幼的儿子便在庙里上了吊,自此那里连白日,小孩子也不去玩耍,倒是老魏不嫌弃,一年前他拖着残腿讨饭到了此地,起初半个多月一言不发,被当成了哑巴。后来有人给了他一壶酒,他喝多了又唱又说,众人才得知他能说话,他没有谋生的本领,想来想去却做了镇上的说书人,倒是渐渐白胖起来。
我们到了那庙外,就听见庙里发出很不寻常的破碎声,仿佛什么东西摔碎在地上。我正想老魏是不是喝醉了摔倒,忽然庙门被拉开,从里面跳出个人影来,月光下看两腿健全,并不是老魏,紧接着又跳出一个,虽看不清面目,但看身形年龄不甚大,该是少年。这两人看见我俩顿时一愣,随即对视一眼就要走,赤天羽喝道,“站住!什么人?”其中一少年回过头来道,“你管得着吗?”
赤天羽慢慢从肋下取出火烈剑来,慢慢拔出,寒光中目光森森地道,“你怎么知道,我管不着?”随即对我道,“进去看看怎么回事,这两个人交给我。”
我转身进了庙里,黑暗中闻到了酒气,还有血腥气,我已然预感到不好。脚下很多东西绊住了我,也不知是什么,我弯下腰去摸,摸到一个人的脚,我知道可能是老魏,就顺着那脚摸上去,把他扶起来,老魏的双手被捆绑在一起,头上还包着件破衣服,我慌忙把那衣服拿开,血腥味更浓,我听见老魏虚弱的鼻息,他的嘴里也堵着东西,我用力给掏出来,他才吐了一口血,哼哼着道,“点灯火折子,在,在我怀里。”
我点上灯时,赤天羽已将那两人押了进来,我起初还担心,以他的性子,会把这两人杀了。
微弱的灯火,一跳一跳,照着这狭小的空间里,砸碎的物什碎片满地,浸染着老魏的血。灯火最远处的阴影里,立在残破的一尊像,是一位眉开眼笑的财神。原来这是财神庙,这财神已满头尘土,半边脸露出泥胎的原样,但还是一如既往地笑着,隐藏在飘忽的阴影里,灯火的这一边,老魏如同拉锯一般的喘气声,他头上都是血,把白发粘在一起,也不知伤成什么样。一只眼肿成鸡蛋,完全睁不开流着血水,另一只转动着眼珠看我,鼻子和嘴里都是血。
“谢谢你,姑娘”他挣扎着似乎要起来,我扭头对赤天羽道,“羽哥儿,还是找个郎中看看吧。”
自从我们决意退出江湖,我们对彼此的称呼就是:羽哥儿,小唐。
老魏咳嗽了两声道,“不用了,那位公子,你把这两个年轻人放了吧,我是活该如此的。”
话说到这,那两个年轻人中年纪稍大的开口道,“他本就活该,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另一个也上前道,“老杀才当初借了我家主人的银子,说好三日归还,谁知三日后他逃得不见踪影,害得我家主人找了他一年,如今找到他,他却还拿不出钱来,我家主人的规矩,没钱还债就打。”
赤天羽皱着眉头看地上的狼藉,冷声道,“你们两人就将他捆绑起来下如此狠手?他偌大年纪,不是要他的性命?他到底欠你们多少银子?”
那年长的答道,“一百两。”
赤天羽冷笑道,“一百两你们就要拿人性命?”
那年轻人却道,“那你替他还了?我们是论理不耍蛮的。你若恃强挡横,我们也是不怕。”
赤天羽闻言冷笑道,“你倒会说话,我也是论理,不耍蛮的。既然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我替他还。但他被打得一身伤,如何说?杀人偿命,伤人受罚,也是天经地义吧?今晚你们要放下一条腿在这,放哪一条,你们自己选。”
两个年轻人神色一凛,还是那年长一些的道,“话既说到这里,若你还了钱,我的一条腿砍下来给你。。”
赤天羽点头道,“你倒是明白规矩——”说完从怀里取出一锭银子来,足足一百两。随即他拔出了那火烈剑
老魏那仅剩的一只眼陡然闭上,我却直直地看着壁上剑影凌空而落,一声惨叫扬起,那年轻人果然没有躲开,一条腿齐膝被火烈剑斩断,登时扑倒在地。
赤天羽剑法虽快,但看模样这年轻人确是毅然挨了这一剑。
赤天羽将剑在靴底上擦了擦,收入鞘中,老魏盯着他的举动,欲言又止。
“好,你倒是有骨气的,一百两银子拿去,告诉你主人,老魏的账,清了。”
那年幼的扶起断腿的背在背上,拿着那一百两银子,一言不发出破庙去了,地上滴落一溜黑血。也许他们看出,赤天羽不但财大气粗,还武功高强,僵持下去也讨不到便宜。
“不知他们,能不能找到郎中,看一看那条腿。”老魏看着地上的那失去主人的半截断腿出神。
“他们恃强凌弱,把你打成这样,你还关心他们?”赤天羽看着他道,“你此时,该谢我相助才对。”
老魏呵呵一笑,摇头道,“他们是恃强凌弱,那你依仗金银武功傍身,砍断他的腿,这与恃强凌弱有何区别?”
赤天羽登时怒道,“你这老头好不知好歹!早知如此,方才就不管你,被打死便罢!”
我在旁忙道,“你们先别斗嘴了,先找个郎中看看伤老魏你流了很多的血。”
老魏却满不在乎地推开我道,“我已是黄土埋颈的人,今日死与明日死,有什么分别。”
赤天羽冷笑一声,伸手拉起我道,“我早说过闲事少管,随他死去,只当丢了一百!”
我见老魏仰着头看那灯,丝毫不领情,也就跟着赤天羽向外走,走到那庙门口,老魏却在背后说道,“能不能告诉我,这把火烈剑,从哪里来的?”
我俩吃惊地回头看半边脸肿起大高的老魏——他竟然知道这是火烈剑?
“开始你拿出这剑,我还以为是城里的人,可你砍断那孩子的腿,我就知道不是。城里的人,从不会恃强城主的规矩是,刀剑只为反抗强者的欺压,不是挥向比自己弱小的人。”
我愣愣地看着他,老魏咧嘴笑了,“你好像喜欢我说书,终究该是和城里有些渊源——我叫魏浩然,名字还是城主给取的,说男儿立世,顶天立地,自由浩然正气”
“你到底是谁?”赤天羽斜睨着他道,“听你的话,你好像知道我们的身份?”
“你拿着城主的剑,自然是与荒城有关之人,但我不知你们到底是谁,萍水相逢,明朝陌路,你们也不必知道我是谁,我只是个逃兵,一个在厮杀场中贪生怕死,在愧疚中逃避了一生的死瘸子。”
他挪动了一下,地上的血还在流,灯火中他的脸色发灰,眼神却有神,我知道他这是回光返照,怕事命不久矣。
“你本江北农家子,我是山南牧马郎,旌旗沙场结兄弟,军前立马举长枪。大风来兮山林啸,雕翎瑟瑟鹰飞高。黄沙卷地风敲盾,彤云遮天雪洗刀。”
他竟然会唱大风曲?!
我似乎明白了,他该是曾经的荒城老兵,至于他是何时的逃兵,为何逃,就不得而知了。
“当我知晓大城有难,我想回去,我想去厮杀可我腿断了啊,我没有钱买马我当初为了活下去,当掉了自己的战刀,我一直想要去赎回来,可攒了些钱,就想着缓了缓吧,先买酒喝、先去找乐子吧,四十年,足足四十年,我那把刀早就不知去向了,我什么都没有了我借了一百两,想做盘缠回大城去看看,哪怕跪在城外拜一拜可我没脸去,就都花在酒肉上,到头来就是这幅模样。”
他越说声音越小,回头看着我们道,“人这一生,说长就长,说短却短,很多事你躲不开,也逃不得恩怨不在江湖,是非就在身上,能往哪里逃?往哪里躲?!”最后一句话,甚至有些阴森了,我心底升起一丝寒意,甚至觉得他已是半生半死的人,立在阴阳之界,警示着还活着的我们。
为何要在今晚来这破庙,为何要管老魏的闲事?为何要听他这一番话?是不是一切,都在宿命的手掌里握着,我们从未走出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