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在这世上，有一座回头崖，花木繁盛、飞鸟旋绕的崖上有一块回心石。
走到这里的人，摸一摸这块石头，前尘恩怨一笔勾销，从头来过。
也许真的有人到过那里，但我，没有这个福分。
很多年后，我回想当年的很多事，都觉得恍惚。
也许，我的很多记忆，骗了我。
比如糊涂，我明明记得，我和赤天羽一起到过赤水岛，看见过那如夕阳云海般绚丽的红色沙滩但又好像，我从没有去过。
人老了，很多事都会记错。
我至今糊涂，当年，我究竟有没有打开过九哥给我的锦囊？
我告诉自己，我没有。
但其实或者，我曾经打开过我记不得了。
但如今时过境迁，此等执念，已不再重要。
消逝的日月不会重生，天与地，在亘古的沉默中，肃穆无情。
江湖上的故事，不会因为我的记忆混乱而结束。
我至今，还记得那次出海的经过，那么真实，真实得我难以相信，那就是一个梦而已。
那晚，我被夜风吹醒，依旧是傍晚栖身的那块大石头。
月光清冷似水，大石如卧兽，但身边没有赤天羽。我记得晚上他将我搂在怀里睡在这大石旁，我是听着他的心跳安心入睡的，于是这一觉睡得香甜，但为何醒来，只有我一个人？
“天羽？天羽？”我起身小声叫他。若非赶路累了，我们绝不会在这荒山野地过夜，夜风吹起我的头发，钻进脖子里冷冷的，我无端害怕起来。
仓皇在周遭走了一圈，不见他的踪影，我却听见了驼铃声悠远而近，逐渐清晰。
我循声而去，翻过面前的山坡，终于看到一条官道，灰白若蛇，在月光下惨淡清冷。路上，竟然有一只庞大的骆驼商队在行进。数以百计的骆驼，一字排开，徐徐而行。为首牵骆驼的，是一个青衣老者，每一头骆驼的背上，都驮着长长的货物，用白布裹着。随着骆驼的行走，驼铃发出冷冰冰的叮铃声，隐隐透着寒光。
哪来这么多头骆驼？我正心生疑问，骆驼队却停住了，所有的骆驼，仿佛同时得了指令，站住脚步。为首的老者扭过头，看着立在山坡上的我。
“你在找人吗？”他问。
夜色中此人面目模糊，不清五官，但说话声音清晰，掷地有声。
我慢慢走向他，警惕的目光与他周身散发的寒气对峙。
“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人？”我问他。那些骆驼不声不响立着，显得这条路，无比诡异。
“我只是随便问问。”他笑了。
“不错，我是在找人，你有没有看见，一个年轻人”我试探地问道。
“一个年轻人，不错，我见过。他说他叫赤天羽。”
“他在哪？”我心头一惊。
“你看，”那老者指了指身后的骆驼，“你去找找看吧。应该在后面。”
我半信半疑地，看着月光下黑黢黢的一队骆驼。他们驮着的那些白布里，到底裹着什么？
“你若不找，我就走了。”老者说完，转过身去，那些骆驼也仿佛得了指令，同时举起步子向前走一路向西。
“等等！等等！”我慌忙叫他，他却不再理会我。我只能对着每一头行走的骆驼呼喊，“天羽！天羽！”
终于我看清了，不由心头一寒，因为每头骆驼都驮着一具尸体，那些白布，竟然是裹尸布我也看清了裹尸布上的血迹，边缘露出来的头发、手指、衣角甚至能闻到一股股恶臭。
“你给我站住！”我惊怒不已，飞快跑向前去追赶那青衣老者，“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带着这么多死人？”
但奇怪的是，我跑出好远，还没有到骆驼队的前面，这只驮着尸体行进的骆驼队，仿佛无始无终，跑得我气喘吁吁。
我立在路边，看着骆驼不停无声无息地经过我身边，驮着毫无生气的尸体默然前行。
我不相信赤天羽会在其中，可他到底去了哪里？
“天羽！你在哪？！”恐惧的我终于忍不住大声呼喊。
“小唐，我在这啊。”听见赤天羽的声音，我惊喜地看过去，却看不见他的人。
耳畔分明地听见赤天羽的呼喊，我终于看见叫我的，是一只骆驼。
那只骆驼悄然离开队伍，缓缓向我走来，立在我身边看着我。夜风中它的眼神透着无尽的眷顾和无奈，驮载着的裹尸布里，是一具还软绵绵的尸体。
“天羽？”我惊疑地看着那骆驼。
“是我。”骆驼对着我点点头。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因为，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里？”
“去我该去的地方。”赤天羽的声音，渐渐冷漠起来。
“不行，你不要丢下我！你答应过我，我们要在一起的。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我一连串地说道。
“好吧，那你把我背上这个人杀死吧。他死了，我就会变回原来的模样，我们一起走。”骆驼走近我，我能感觉到那是属于赤天羽的呼吸。
“好。”我伸手去拉开了裹尸布…终于露出了鹿青崖铁青的脸。他目光呆滞，半边脸血污，仅仅还有一息尚存。
“……！”我呆住了。
“怎么不动手？……你不要再骗我了，你回你的梅花城吧。”骆驼漠然地回到了他的队伍里。我急忙追过去，但一阵风过，所有的骆驼都是一致的步伐，一般的模样，我再也分不出他是哪一个了。我大声叫他的名字，顺着队伍寻找，但他再也不回答，沉默如死的这条路上，我仿佛置身在冰冷地狱，无人回应。骆驼队越走越远，渐渐模糊在星黑风冷的西方天幕……
……
“天羽，不要走！你带我一起走。”我腿像灌了铅，胸口压着巨石一般，想喊声音却自己都听不见。突然，周身一轻，天旋地转万籁俱冥，我看清了一灯如豆。
这是，不是客栈？
我坐在那，身上冷汗浸透了衣服。
我怎么忘了？我和赤天羽已回到不是客栈，本打算休息两天，就一起远遁天涯的。
悄悄披衣出了房门，举着烛台顺着昏暗的过道，来到赤天羽住的房间，幽暗的灯光里，他仰面而睡，呼吸均匀。在我推开门的瞬间，他警觉地把手伸向了枕边，去摸自己的剑，但睁眼看是我，马上笑了起来。
“怎么半夜过来？想我了？”
我将烛台放在桌子上，走过去慢慢在他床前跪下身来，握住他伸过来的脸放在脸颊边，清冷的墙壁上，摇曳的灯火映出我俩的身影，时浓时淡，似真似幻。
“怎么了？害怕了？”赤天羽的手放在我的头上，慢慢抚摸着。
“我真的，想你了。”说完这句话，我觉得脸发烫，眼睛发烫，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
感觉到赤天羽的掌心，传递过来的温暖，他迟疑了片刻才说，“小唐，是你说的，要等到成亲，才住一起……要不，我们……”他俯下头来说道。
我摇摇头，终于从那个梦中清醒过来，抬头迎着他的目光说道，“别担心，我只是做了个梦，梦见你变成骆驼，要离开我。”
赤天羽眨着眼听说说完，嗤嗤笑起来，指着我鼻子说道，“傻丫头？什么我变成骆驼？我要真变成骆驼，你就是母骆驼，我们一起到沙漠里去。”
看着他的笑容，我终于也转悲为喜，慢慢起身道，“你睡吧，我回去了。”
“这就回去了？”他拉着我的手，语气恋恋不舍。
“你再睡一会儿，再过一个更次，天就亮了。”我立在门口说道。
“你倒要多睡一会儿……放心，我会嘱咐伙计给我们弄早饭，然后我去雇一辆马车，带了东西我们就走……”他拍拍我的手背，这时，我才发现，和他的手比起来，自己的手很冷。
我点头应承着出门，回到自己房间，烛光却扫到一个人影坐在屋内。
“谁？！”我对着那人影喝问。
“不要紧张，你关好门进来，我不是你的敌人。”那人稳稳地坐着，面对着墙壁而坐，只给我一个背影。
“怎么？胆子这么小？不敢和我单独处于一室？”那人的声音低沉无比。
我反手关上了门，放下烛台才道，“没什么不敢的，你若在此处对我不利，那便是最愚蠢的人！”
那人笑了，如林中怪枭的叫声，十分刺耳，但听来没有恶意。
他终于回过身来，但脸上罩着黑纱，我同样看不出他的真面目。
“其实，我只是要给你占一卦，完全不会对你不利。”
“阁下与我素昧平生，深夜至此，无端要给我占一卦，实在匪夷所思。还是开门见山，不要故弄玄虚的好！”我坦然坐在他对面，与他一桌之隔。
“是不是故弄玄虚，迟早有知……我实言相告，你前途有血光之灾，听我一言，可破，若不听，那便是玉石俱焚，万劫不复。”
我冷笑了，裹了裹身上披的衣服，“江湖上的相士神棍，个个都如出一辙，无非是灾难当前，破财免灾，阁下言语不俗，不该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吧？”
他并不说话，只从袖中取出一只小小的盒子，我看着他慢慢打开盒盖。
“不必如此警惕，这不是暗器，只是我占卜之用的沙盒，名流光。”盒子打开，里面果然是金灿灿的沙子，他慢慢倾倒，神奇的是，那盒子本只是掌心大小，那沙子却无穷无尽，眨眼面前的桌子上，堆起大大一堆沙子。
“你这是异术，还是障眼法？”我惊异地看着这神秘的访客。
他并不回答，只伸出手来将沙子摩平，对我道，“宿命本是空，杳然无一物，如今请你在沙子上写下两个字，我便能占出你前后之事，绝无戏言，你须信我。”
心中半信半疑，但诡异的氛围还是让我呼吸困难。
“你怕什么？为何犹豫？”
“我并非害怕，只是要好好想想。”
“那告辞了。”那人竟然慢慢站起身来。
我吃了一惊，“你不给我占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