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门外,那男人一身明黄色金龙十二章吉服,玉色冕冠,仪容俊伟,便这么随意倚靠左手门墙,乌黑凤目落在她身上。
李治早已赶至,恰好遇上小东西眸子里一簇火苗,冲着皇后头头是道,一通怨怪。养生汤一事,他亦是初次得闻,心底钝痛。
想他堂堂帝王,本是挂心这女人吃亏。不想头一回避在外间听了壁角,却是惊闻发妻丑事。那一刻,即便要强如他,也折了脊梁,面上无光。
“您不稀罕,妾还稀罕着,妾瞅着心疼。”那女人仰着脑袋,轻轻脆脆的嗓音,带着些刁蛮,却如甘泉他伤痛。
在被最亲近之人伤得鲜血淋漓,几乎折损他一身骄傲之际,得她这般护犊子似的护着,他只觉心底酸涩缓缓窜上鼻尖,险些在她跟前落了男人颜面。
被李治沉沉双目片刻不移凝视许久,萧妖女方才得意一扫而空。
完了,也不知这男人偷听去多少。在皇后跟前耀武扬威,他该不会怪罪她的吧。可是真正叫她难堪,却是末了几句得意忘形漂亮话。
太是丢人!
两辈子没这般“真情流露”过,虽则心意是真,可偏偏她性子坏,故意在皇后面前显出对皇帝情意绵长……
看在皇帝大人眼里,会不会很是“痴缠”?
背着人萧妖女目空一切,当着弘帝跟前,这女人没出息的怵了。晕生双颊,垂着脑袋,萧妖精揪着裙摆,第一次品尝到局促滋味儿。
像极犯错的孩童。
她越是尴尬,他越是怜惜。能叫这性子比野马还桀骜的女人露出如此娇态,可见她无有一丝作伪,真真切切,极是难得。
斜斜倚靠的身姿缓缓立起,男人冷峻面容丝毫不改。只沉稳有力向她平平摊开了手掌。
“随朕来。”
话才出口,李治便皱了眉头。太是低沉暗涩,藏不住对她疼爱。如今还在宫外,当着人前,弘帝亦觉不符他冷厉威仪。
便是躲在一旁做了缩头乌龟的钱福,也能听出大家此刻触动颇深,对贵主子偏爱更重两分。奈何烧红了脸的女人太是矫情,既不敢与他目光相对,又恼恨自个儿轻易放低了姿态。
按萧妖女之前设想,这女人打算细水长流,欲拒还羞。吊足了皇帝大人胃口,三五年给点儿甜头,她这宠妃位置还不稳稳当当。
正有感她乖巧贴心,皇帝伸手等候许久,但见那女人十指相扣,拧着身子自顾磨叽。李治心头正被她一腔情话烘得火热,满心只想抱着这可人疼的说说亲热话,哪里耐烦与她站在清晖阁外被人打扰。
一把扣住她手腕,在底下人惊惶目光中,弘帝竟是白日里头,抱着贵妃娘娘连御辇也抛下了,挥手屏退左右之人,大步出得宫门。
圣人携了贵主子去往何处,这事儿没人有胆子打探。福公公看着殿门口被那两位落下之人,瞬时傻了眼。
禁军,侍卫,蓬莱殿妈妈侍女,清晖阁婆子太监。一溜人眼巴巴忐忑瞅着他,钱福额头冒汗。大家没个交代,今日这事儿肯定不能传出去。太后贵妃,哪个声名都不容有损。
好在见过的场面不少,福公公稍一作想,在场诸人通通扣押。
丢下清晖阁烂摊子,李治抱着人沿着廊道极快寻了个最近的宫殿,大力踹开了门,皇帝一进去便狠狠压了萧妖女摁在门板上,扣着她不叫这妖精逃离开去。
“还想躲避到几时?抬头!”一路过来这女人都是窝在他胸前,李治本就被她暖了心,再被这女人轻轻浅浅鼻息打在胸膛,男人恨不能融了她进骨血。
无有动静。萧妖女死死抓住他龙袍襟口,耳朵根红彤彤晶莹玉润。
臊得这般厉害!弘帝深邃瞳眸暗了暗,手掌抚着她发顶,好言哄慰。
“便是叫朕听见了又如何?只会更心疼你罢了。”若非小东西狡诈,今儿这苦头只能认下。便是他赶回宫能保住她性命,终归挨了板子,她哪里受得住。
“没脸。”嗡着声气,娇滴滴给了回复。
闹别扭这许久,原只是怕他笑话。弘帝吻吻她发心,顿觉好笑。
“不过说了句心疼朕。朕在阿澜跟前,说的情话何至于此。”咬咬她耳朵,软软,有种叫人吞吃入腹的诱惑。
“朕既对你有心,阿澜欢喜朕,情理之中,何来羞臊。”方才心里惊痛,抱着这小东西,任她痴缠碾磨,竟片刻安抚下去。
当真中了她蛊惑。
这话是越说越缠绵。萧妖女自个儿难为情,引出弘帝大方回应,终于叫这女人觉着势均力敌,公平了些。
粉面桃腮,俏生生脸蛋儿偷偷露了面儿。水润润眸子迎着他,睫毛扑闪,小女人情态尽显。
“原是等着朕说了情话才罢休。”萧妖精太是妖娆,引得皇帝抱着人越发稀罕。
“今儿胆子不小。背着朕敢往皇后宫里去。离去时交代又做了耳旁风?”她绯红耳坠子,连着耳廓轻轻,李治只觉怀里这妖精无处不精致。
“最后也没事儿的。”自作主张,没听这男人“乖乖待宫里”的训诫,跑清晖阁抖擞一回,萧妖女抵赖不过,偎在他身上糯糯讨饶。
“当罚。”公正无私,俯身啄了她,弘帝乐得惩治。直吻得她握起小手推攘着大口喘气,李治方意犹未尽放开了人。
身前女人欲滴,半开的小嘴儿唇色绯红。抚着她面庞,男人神情专注,额头抵在她眉心,大手与她十指相扣。
“今日朕,很欣喜。”自梅林迫了她,到如今她肯真心相待。其间用心,不可谓不深。
“不许说。”捂住他薄唇,萧妖女羞恼瞪眼。“更不许笑话臣妾。”
捉住她小手,弘帝轻挑了眉眼,对贵妃娘娘于男女情爱一事十分不磊落的性子,异常瞧不上眼。
“胆小如鼠。”
又嫌弃她!顺势拉扯他鬓发,撅嘴儿不乐意。
“罢了。如何也是朕心头肉。”眉眼弯弯,萧妖女开怀。
静静依偎许久,探手摩挲他棱角分明的俊脸。小手环住他颈脖,脸颊紧紧贴在他面庞。
“皇上您心里还难不难过?”
毛茸茸的脑袋在他眼前扭动,便是当真难过也被她分了心神。
“难受了再给您。”小手压在他胸口,说是,不过毫无章法按着她性子来,胡乱摁压画圈。
“之前妾说会护着您,您还当了笑话听。这回可是真当见着了。可惜妾宁肯您不知晓。”倘若不是皇帝大人听壁脚,哪里会叫她难为情,更不会被逮个正着。
失算的呀!申王当真不中用!
萧妖女心里小九九,落在弘帝眼里分毫毕现。
心寒总会过去,好在最闷痛时候,有她胡搅蛮缠伴在身边。
昏黄的烛火,婆娑照出光影。白日一场风波,早随了弘帝迟来的口谕沉寂下去。清晖阁中,王皇后静卧寝塌,连着柳妈妈也不耐烦轰了出去。
他二人,该是情意甚笃,正是鸳鸯情浓。独留她在这悔痛交加,心有戚戚。费心筹谋,尽数成全那女人更入圣人心里,徒然奈何。
或是命该如此。便是萧氏不计较,却是遇上圣人暗中赶了来……
若非圣人待她不及圣人对那女人半分真心,她又何故阴毒出手,落得被儿子深深怨怪。
当晚,王皇后请旨白马寺礼佛,帝准。
九重宫阙之上,目送皇后仪驾远去,萧澜抱着明黄色披风不觉怔然。乐心阿珩还罢了,那小子机灵,虽则明白王皇后是真心疼爱他姐弟四人,到底还是娘亲更亲厚些。只乐康,那憨实的,方才依依不舍包着泪珠。
后宫阴私事她未曾刻意避着三小,生于帝王家,这也是他二人该有的历练。只独独对待王皇后一事上,萧澜不愿叫李治为难。
抖开披风替他系上结扣,抬头便见这男人肃着张脸,俊颜寡淡。风他鬓间墨发,越发显得棱廓分明,俊朗傲然。只紧绷的下颚透露出他也非如面上全无所动。
这男人……皇帝大人隐忍功底见长。不就为着他大男人颜面,当她跟前至不至于?
“得空或是年节时候,妾陪着您带上几个小的也去白马寺散散心可好?听说斋菜甚美,求子灵验。”
求子……男人轻挑了眉头,凤目温润和悦。
当真是为玩乐,京郊寺庙哪个都能如了她愿。何需舍近求远,偏偏还带着几个皇子?
小马屁精。讨好他也不藏着痕迹。
“欲求皇嗣,自今儿起朕再辛苦些,定叫阿澜满意。”回头叫御医院多开些方子与她调养。才得了阿洐,子嗣上头他不着急。借此多与小女人行乐,快事一桩。
……就不该好意慰藉了他。
遇上心志强韧,图谋远大如弘帝,萧妖女随口寻了措辞,合该自讨苦吃。
同一时候,明曦殿中,钱禄宣读完圣旨,却见底下那人呆滞着连接旨都顾不上。这打击,对一心盼着飞黄腾达的前才人,着实大了些。
“公主殿下,圣人圣旨已下,还请公主早做准备。这旨意,您还是接了吧?”禄公公俯低腰身,将重新卷好的圣旨递到面色青白的女子手上。
公主!皇上竟封她作“太平”公主,指婚东乌可汗!未央只觉荒唐至极,便是皇后也不会答应此事。皇帝明明对她有情,唯一的变数,莫不是那萧氏捣鬼?
“还不备轿,清晖阁有皇后替妾做主,贵妃娘娘便是再忌惮妾,也不该连皇后娘娘的旨意也敢违逆。”
没了往日伪装,武氏此刻尖锐异常,半点温婉寻不着踪迹。阖宫上下都知晓她是王皇后亲自从感业寺请入宫之人,岂容萧氏背后兴风作浪!这道圣旨……心里痛得像是要撕裂开来。皇上这是更爱重萧氏,经不住她缠磨,舍弃了自个儿?
回得究竟是迟了啊!不及她母凭子贵!
目睹武氏厉声呼喝,看这样子是赶着往清晖阁求援,禄公公眼皮一跳,不得不出言提个醒儿。这位还指着皇后娘娘撑腰,却不知皇后碰上蓬莱殿那位……
“恕老奴还没来得及回禀。皇后娘娘今儿一早请旨去了白马寺茹素参佛。几刻钟前已出了玄武门去。”
蓦然转身,武氏双目圆睁,面色惊变。
长安世家等待许久皇上分封,今日总算盼了来。自家姑娘得封高位的人家本该欣喜若狂,可紧跟着传来内城消息,却惊得大伙儿乱了方寸。
武氏指婚,皇后离宫……这背后关系太大!便是连出了个昭容娘娘的崔家,这会儿也坐不住了。
没王皇后头上压着,太妃们即将出宫随诸王去封地。后宫不就贵妃娘娘一家独大?中宫那位,如今几乎就是个透明人。哪日若是不好,接下来能一步登天的……越想越心凉,如此惊变,莫不然是圣人在替贵妃娘娘铺路不成?
世家急着揣度圣意,京里甚至连皇后命不久矣的传言也悄然流传开来。
不过辰时宣的旨意,才过晌午,萧澜已成了居心叵测,觊觎中宫之位,心机暗藏的女人。
“娘娘,外间那起子不安好心的这般泼您脏水,您还笑得出来!”雅兰手帕忿忿跳脚,看得萧澜捂嘴儿偷乐。
这丫头,好急的性子。
“怕甚,这时候寻本宫麻烦,才最痛快!”没眼色的东西,活该被李治狠狠收拾。
不谦虚的说,她这会儿正和皇帝大人蜜月期,好得她自个儿回味儿都觉肉麻。
“本宫困得很,去书房寻了大家,伺候着主子爷歇息半晌才是正紧。”打着呵欠,安顿好阿洐,贵妃娘娘甩着帕子很是精神登上暖轿。
恭送这位离去,陈妈妈琢磨着主子那话。娘娘自个儿困了,还去书房服侍圣人午歇?这倒是谁伺候谁来着……
腻在弘帝怀里,萧妖精懒懒闭着眸子道明真实来意。“您手底下那拨人趁机欺负妾,大家您心疼了没?”
原是为着撒娇。萧妖女坏脾气告御状,看在李治眼里便成了小东西很受了些委屈,来寻他做主。
这女人……明知不过两三日谣言自会消散,依旧这般不肯被人说道。夸她洁身自好,偏偏行事张狂得很。
“西边事成,罚了替阿澜出气。”
“罚没银子才好。”
……打的这主意!怪不得她小家子气,私库上了三把锁。
“不说困了,陪朕后头歇歇。”美人儿送上门,皇帝岂会拒绝。
暖阁里头,萧妖女脑袋搁在建安帝胸口,闭着眼当真有了睡意,只一双小手还忙活不停。
“说好是哄了睡的。”
“去了中衣朕给抱着。”
男人大手不容她推拒,几下拨开襟口再探进兜衣,捧着绵软长出一口气。“握着方才睡得踏实。”说罢两下,遂心满意足搂了她安歇。
两位主子在里间窸窸窣窣咬耳朵说亲热话,片刻不到便没了动静。福公公放下隔间纱帐,退出门去掩上殿门。
回头瞅一眼记录起居注的敬事房太监,福公公面色稍有僵直。这位木头人似的杵在外头,愣是充耳不闻,对大家宠幸贵主子那是连小册子都没翻看一下,更不说如实记录。钱福怀疑,这太监回头倒是怎地编排?
倘若当真如实录下……福公公稍一作想,整页整页,或是整夜整夜,昨个儿,今儿个,明儿个,一溜下来全是贵主子侍寝。这是说主子娘娘狐媚呢,还是暗指圣人那啥……
正满脑子胡思乱想,却被身后小太监凑近耳畔,指了指前头。
“公公您瞧,小的看着迎面来的像是公主殿下的暖轿。”
抬眼一瞅,钱福紧了紧手上拂尘。坏了!这位祖宗,竟挑了这时候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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