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郁听见开门的声音,才恍然间意识到自己刚才睡着了。
他身上还穿着西装,进了门没来得及洗澡换衣服,就歪在书房的椅子里迷糊了过去。这样睡自然是不舒服的。关郁晃了晃脖子,觉得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嘎巴嘎巴的发出尖叫,简直僵硬的不行。
到底是不年轻了。关郁在心里暗暗叹着气,才连着熬了两夜就受不了了。跟年轻那会儿是不能比了,那时候连着几夜不睡觉也没事儿,白天随便找个地方眯一会儿就能缓过来,依然是活蹦乱跳的傻小子一个。
想到年轻,关郁忽然又想起了自己刚才做的梦。梦里一片明媚的阳光,绿色的草地宛如厚软的毛毯从他的脚下一直铺展到了视线的尽头。而那个颀长的身影就慵懒地躺在不远处的草坡上,舒展着四肢睡得正香,脸上还盖着一本《管理学》的练习册。
五月的阳光温暖如水,微风拂过远处的树林沙沙作响。眼前的画面美好而静谧,让人看了,忍不住从心底里泛起柔软甜蜜的感觉。
有那么一个瞬间,关郁真的以为自己在经历了冗长的一场噩梦之后,终于在他十九岁的某一天清醒了过来。他心里万分庆幸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他只是梦见了眼前的人遭遇了不幸,梦见自己孤苦伶仃一个人在岁月里挣扎……这庆幸是如此强烈,强烈到看见草地上贺知远的身影时,他几乎要激动地哭出来,心里也疯了似的念着谢天谢地。
谢天谢地一切都只是他的梦……谢天谢地,原来这个人真的还活着……
原来……
原来不过是他这痴人在自己的梦里又做了一个梦。
关郁揉了一把脸,指尖触碰到眼角的一点湿意,忽然间有种心灰意冷的感觉。
十年了。他想,贺知远都已经死了十年了,他为什么还要活着呢?一个人颠沛流离的,活得那么辛苦。像暗夜里一只迷茫的飞虫,总想着找点儿亮光去扑一扑,却总是在夜色里绕着圈子,怎么都飞不出去。
太累了。
脚步声朝着书房走了过来,在门口停顿了一下。
关郁知道这是贺思远回来了,懒得抬头,便依然窝在椅子里似醒非醒的出神。这贺思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添了个毛病,但凡关郁比他早回家,他总要跑到书房门口来敲敲门,看见他确实在家了,才能消消停停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关郁被他闹得心烦不已,索性把书房的门虚掩着,好叫他能透过门缝看见自己在家,别再乱敲门敲得人心烦。时间久了,竟然也成了习惯。
这套房子是贺韬夫妇送给他们俩的婚房。关郁一直觉得这房子的结构很有意思,也很适合他们俩的情况,一看就是费了不少心思才选中的:繁华地段的复式公寓,一楼是公用的厨房、餐厅、客厅,二楼的面积被一条走廊平分开来,走廊两边各有一间卧室一间书房。他和贺思远一人占着一半儿,谁也不碍着谁。
关郁觉得自己跟贺家结亲的念头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贺知远已经不在了,贺家也只剩了个空壳子,就连贺知远原来住过的房间也空空荡荡的,不留一丝活人曾经存在过的气息。无论是贺家老宅子,还是如今这似是而非的婚房,他都摸不到一丝一毫属于那个人的影子。而他所做的一切,那个人也永远不会知道。
关郁如今是真的有了一种万事皆空的感觉。于是他心里也茫然了,不知道自己这一番煞费苦心的辛苦到底有什么意义。
书房的门被推开,贺思远探头进来看了看,微微皱眉,“怎么不开灯?”
关郁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天已经黑了。
“有客人来过?”贺思远伸手去摸墙上的开关,嗅到房间里有烟味儿,忍不住问道:“是谁来了?”
“是林空,他送我回来的。”关郁哑着嗓子说:“别开灯。”
贺思远迟疑了一下,在门边的沙发上坐了下来,“不舒服?”
楼下客厅里的灯光隔着一道楼梯,在二楼的走廊里映出一抹淡淡的晕光。贺思远看得出窗前那个模糊的人影,却看不清关郁的表情,但他能感觉到关郁的状态不对,就好像平时支撑着他昂首挺胸的那根筋骨被谁凭空抽走了一样。他坐在黑暗里,让贺思远有一种诡异的感觉,仿佛他整个人都散开了,或者说碎了。
贺思远莫名的有些不安,“是不舒服吗?”
关郁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忽然问道:“你知道我最近在忙什么吗?”
贺思远当然不知道,他刚刚升职设计师,哪有精力去琢磨“贺星”高层的动静。
“在对账。”关郁的声音波澜不兴,平静的像在说别人的事,“做各种交接。你家贺行远真是个人物。也不过短短三年……只怕贺知远在,也不一定有他的雷霆手段。”
关郁觉得这其实也正常。贺知远当年进入“贺星”时虽然也是十九岁,但他上面只有一个正值壮年的父亲,对他也是细心提携,耐心培养,他承受的期望虽重,他肩上压力却不大。贺行远如今的情况却是截然不同,他父亲已经撑不起家业了,大哥早早死了,二哥又是志不在此,偌大家业都把持在关郁这个合情却不合法的“二嫂”手里,董事会里还有一群等着分肉吃的饿狼,他不得不早早学会了心狠手辣那一套,否则别说保住家产,只怕一家人都要被人撵出去喝西北风。
与贺行远共事的这两年,关郁心里实在没有一天是痛快的。跟一个时时防着你会吞了他的人一起工作怎么可能会痛快?任何一个与他相悖的意见,都会被贺行远自动解读为针对他个人设下的一个圈套,这让关郁觉得身心俱疲。
还好贺行远够心急,也够手段,只用了短短三年就全面接手了“贺星”的管理层。至于他彻底接手之后“贺星”会走到哪一步,关郁是再不会管的了。他和贺韬交易的截止日期就是贺行远全面上位的这一天。
原本还以为会需要更长的时间呢。
还好终于结束了。关郁疲惫地想,他能为贺知远做的都已经做完了,是时候跟贺家做一个了断了。
贺思远还在反应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愣了好半天才试探地说:“交接完了,你就不再管‘贺星’的事情了?”
关郁点点头。
贺思远傻乎乎地看着他,“那……我呢?”
关郁疲惫地笑了笑,“你还是贺二少,比原来更有出息的贺二少。”
贺思远心中陡然间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与……怒意。他觉得自己煞费苦心的让他跟石决明不再见面,让林空除了公事再没机会再来找他,种种的安排此刻看来都变成了一个笑话。这个人不在意他,自然也就不在意他的所作所为,他眼睛里根本就没有他。
贺思远冷笑了起来,“你等这一天等了这么久,真是辛苦你了。”
关郁仿佛没有听出他话里的嘲讽,反而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是很辛苦。”
贺思远忍了忍,问道:“你走了,老三要是守不桩贺星’呢?”
关郁没有出声。
贺思远顿时明白他想说的是:再与他无关。
贺思远不甘心地问他,“那你弟弟呢?你就这么甩手走了,就不怕‘关氏’没有‘贺星’在背后支撑会毁在他手里?”
关郁似乎笑了一下,“我借着‘贺星’的势捧了他三年,他要是还自己站不起来,我也没办法了,他总不能一辈子都让我抱着他走。再说他只是我的异母弟弟,他的父母也未必做到我这个地步。”
贺思远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可他还是不甘心,不甘心自己他心目中只是一个无关轻重的存在,说放下,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就能转身离开。
贺思远有些心浮气躁,“不行。我不同意。”
关郁没有接他的话。
贺思远又耐着性子说:“关郁,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么没良心。话说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对你的好你就一点儿看不见?”
“我对你不好吗?”关郁反问他,“你所有的衣服都是谁在帮你整理分类?该洗的、该送去洗衣店的,都是经了谁的手?你的车子是谁安排人去保养?家里的佣工是谁在调度?甚至你的一日三餐,你自己费过心思吗?”
贺思远有种挨了一闷棍的感觉。他以前住在老宅的时候,家里有他母亲料理,又有一帮佣工忙里忙外,他从来不需要为这些事情操心。久而久之,就养成了习惯。关郁问的这些事他自己甚至从来没有意识到。
贺思远顿时有些愧疚。
“你享受着我的服务,却从来没有道过一声谢。”关郁神色淡淡地看着他,“我知道,你一直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所以别人对你的照顾在你看来都是理所当然的。就好像春天过了夏天就会来那么自然。但是你别忘了,我也不是天生就该伺候你、照顾你的。贺思远,就算我和你们贺家之间只是一场交易,我为贺家、为你做的都已经够多的了。所以别拿讨债的语气跟我说话。”
贺思远说不出话来,觉得胸口闷闷的疼了起来。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一层,但这不是他安心享受别人伺候的理由。贺思远有些疑心关郁是存心给他下套,但是这样想,他又觉得自己太没良心了,竟然把人想的这样阴暗。
“我会尽快收拾好我的东西,然后搬出去。”关郁说:“到时候我让助理跟你助理约个合适的时间,回英国把离婚的手续办了。”
贺思远大惊失色,“你……不管我了?!我怎么跟爸妈说?”
“我不管你,贺老夫妇只会觉得欣慰。”关郁提醒他,“我觉得搬进这房子的第一天,你就应该明白这一点。”如果愿意儿子两口子和睦过日子,又怎么会特意安排好两间分开的卧室和书房?
贺思远不是没有察觉,他只是没有费心去想过这里的深意——当初是他们要跟关家结亲,自己不同意的时候还费了很多心思让他们联络感情。贺思远这种简单的性子又怎么会想出那么多的弯弯绕?
“可是……”
“就这样吧。”关郁看到他这副样子,心里也有些不忍。贺思远虽然一开始留给他的印象不好,但后来他也改变不少,也再没闹出过什么花边新闻来,对他也算用心……但是再用心也不能改变他们的婚姻本质上就是一桩交易的事实。
而且,关郁对贺思远的用心其实并不怎么相信,因为贺思远闹过的所有的绯闻都是和女人的。这让他不得不怀疑贺思远只是贪恋一种安稳平静的家庭生活,并不是真正对他这个男人有了感情。
两个人都不说话,书房里的气氛沉默了下来。
贺思远只觉得胸腔里涨得发痛,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发脾气吓到关郁,可是内心深处还是慢慢腾起一团越燃越烈的怒火。
“我再问一个问题,你当初为什么会同意跟贺家结亲?”贺思远竭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一些,“我想听真正的理由。”
关郁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为了贺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