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八,原定是裴澄远的满月宴。
裴澄远是八月底生人,满月宴怎么也到不了十月初八,不过是为了等着孩儿爹凯旋之后一块庆祝。
叔裕倒是平安返京面圣,裴府门口的红灯笼却悄无声息地撤了下来。
百狮堂中摆着宴席,裴老太爷面色紧绷,坐于上首,季珩双手按膝,低着头看不清神色;阿芙和蔓儿也都神色惶然,下人们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躺在包被里的澄远,时不时哼唧几声,这就是厅里唯一的动静了。
三日前,桓羡突然临产,大出血,母子俱殒。
这个过程之快,就在中路外院候着的稳婆还没跑到东北角的清雅居,桓老夫人痛彻心扉的号哭就传遍了裴府的每一个角落。
阿芙刚出月子,没有过去看望,听小钰回来说,就那短短几柱香的功夫,桓羡的血洇透了好几套厚棉褥子,那娃娃都不成块了。
把阿芙吓得脸都青了,元娘一边揽着她安慰一边问道:“娃娃都不成块了?”
小钰点点头,满脸后怕:“雀枝姐姐说是个男娃娃,但是....不全....”她不过是个十岁出头的小婢子,一边说一边打抖。
后来元娘亲自去清雅居道丧,可是桓老夫人将屋门紧闭,谁也不许进去,元娘只好留下些心意,便回来了。
本来叔裕回来的时候,裴府四处儿啼,该是怎样一副喜气洋洋的状态,可偏生...
裴老太爷亲自散出去的那些请帖,又派人一一上门解释,本该席卷京城的这场宴会,就这样消逝了。
一家人呆坐在桌前,等叔裕回来。
“二爷回来了!”
阿芙转头往外看,正对上一身银甲的叔裕,抱着红缨头盔,急行间下摆翻飞,漏出磨出些碎碎的粗布军服。
他神色并不飞扬,眸中还有些说不清的东西,当庭一拜:“阿爹,儿回来了。”
裴老太爷撑着桌子回来,细纹密布的眼角闪着些泪光:“回来了,回来了。”
叔裕打量了桌上一位位的神色:蔓儿低着头不看他,季珩的笑容有些苦涩,阿芙眼中是掩饰不住的欢欣。
他轻轻勾勾唇角,坐在阿芙身边,也没动筷子,伸手抱过了澄远,小心翼翼的放在怀里,细细看着这小娃娃的眉目。
阿芙心里软成一片,伸出玉手摸了摸儿子柔软的小脸。
这顿饭吃的压抑,因为桓羡的突然离世,季珩魂不守舍,裴老太爷也不好太为二郎的凯旋庆祝,草草用了一点,就离席了。
季珩站起来,看着并肩而坐的二哥二嫂,作了一揖,强笑道:“恭喜二哥凯旋,恭喜二哥喜得麟儿!....三弟就先回去了。”
叔裕站起来,凝视着季珩有些泛红的眼眶,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什么,点了点头,目送季珩的背影离去。
阿芙站起来,眉宇间多了些许雾色。
生死难测,桓羡说没,就没了。
她还记得桓羡那容长脸儿上的一颦一笑,时愁时欢。
记得最初她新嫁来时的羞色,后来舒展开后偶尔可爱的孩子气。
就这么没了。
阿芙忍不住轻轻环上叔裕的手臂:鬼门关前走一趟,能全家人团圆,是多么幸运啊。
叔裕的铁甲微凉,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却也不曾收回。
叔裕就保持着这个姿势,与她一起慢慢踱回了融冬院。
阿芙只顾着想桓羡的事情,又满心都是叔裕回来的欣喜,并没注意到叔裕的神色有异。
他唇角带着一丝笑意,眼中却是冰冷。
也不是冰冷,是火焰暗燃的保护色。
进了融冬院,阿芙要招呼元娘抱着澄远进来,想给叔裕看看,后者却将门关上,还落上了门闩。
阿芙傻乎乎地看着他关门的背影,心头窜上一个念头:他下一步是不是要扑过来将她抱在怀里,来一场时隔半年的缠绵?
想着,耳朵也烧起来。
叔裕回过身,对她的样子视若无睹,声音平的没有一丝起伏:“澄远,为什么生的这样早?”
阿芙的笑僵在脸上,本能的回答道:“我那日看了二哥哥寄来的家书,当时便有些慌....”
“二哥哥寄来的?”叔裕重复了一遍。
阿芙双唇微阖,心头的热度一分一分降下去,那双琉璃珠一般的眸子,也这般古井无波地看着叔裕。
就这样静默了许久,阿芙淡淡开口:“夫君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叔裕长叹一声,将一路抱着的头盔搁在角几上:“阿芙,我倦了。”
阿芙咬着上唇,低头看脚尖,不言语。
“满大街都是你的传言,还有人说澄远不是我的孩子...”
叔裕想起进城时候沿街行人的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只觉一阵焦躁涌上心头。
“澄远是不是你的孩子,你不清楚吗?”阿芙杏目圆睁,怒道。
她也得有时间跟野男人苟合啊!他怎么听风就是雨呢?
“怎的旁人就不见这样的流言,单独你艳闻天下呢?”叔裕的声音也提了起来。
三人成虎,积毁销骨。
“你长在深宅大院里头,旁人连你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谁能还你一个清白?谁会为你振臂一呼,说你本性贞洁,绝不为苟且之事?旁人只会平白无故的说我裴叔裕娶了一个荡妇!”
叔裕的声音不大,却把阿芙的耳膜震得轰鸣。
她不禁伸出手扶住了桌沿,定定神才道:“夫君,你刚回来,咱们就要吵架吗?”
“我刚回来,城门都没进,就听见人议论澄远的身世....”
阿芙按了按太阳穴,一字一句道:“夫君,你刚才也说了,旁人连我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怎就能言之凿凿说澄远的身世?”你竟连这样的胡话也信!
叔裕定定看着她,到底是生育费神,阿芙稍微憔悴了些,眉间扭出一道浅浅的印子。
他缓缓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子。
阿芙一眼就看出,那是之前找不见了的,穆晋珩写来的家书。
叔裕将那揉成一团的折子慢慢展开,一边展开一边道:“我知道你不曾做过出格的事情,但是有些事情让我很不舒服。”
他将那折子摊开,摆在阿芙眼前,“芙妹”的字样刺得她眼疼。
如此熟悉的称呼,突然看起来有些狎昵。
“这是路上有人扔到我怀里的,我并没看清是谁。阿芙,我自己的妻子,长期与外男这样书信往来,你觉得我心里舒服吗?”叔裕神色平静,一字一句质问她。
阿芙不假思索道:“他并不是外男,他是我干娘的儿子,是我从小长大的哥哥。夫君,我不可能因为嫁了你,与儿时的伙伴都一概断了联络吧?况且你也见到了,这信中并无一丝出格言语。”
好啊,他不是要冷静地摆事实讲道理么?那她便陪他。
都被囚禁过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裴叔裕此时心中熊熊怒火在燃烧,最让人生气的就是字里行间都是深情,偏偏无一丝落笔。
他扪心自问,他的家书都不曾有穆晋珩写的扰动人的心弦,要么说人家是榜眼呢。
他知道穆晋珩是君子,阿芙如今也已死心塌地,可是他就是希望两个人连一丝丝联系都不要有。
阿芙接着道:“夫君,我以为,你不该来质问我,你该查一查是谁能从裴府里顺走我的私人书信。若是将来你的军报也....”
叔裕打断她:“阿芙,你日后不许再与福安郡来往。”
阿芙吃了一惊:“可是我二哥哥....”
“你二哥哥与穆晋珩关系甚好,谁知他会不会如同你嫂嫂一般为你两个搭桥铺路?你还嫌笑话闹的不够吗?”行人的窃窃私语又涌上叔裕的心头,他一瞬间压不住自己的脾气。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寄我的那封有关工部尚书的信,署了铭晏的名字,可分明就是穆晋珩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