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玉环轻轻地跑进前厅，想趁人不注意时溜进去。刚一抬头，看见父亲，嫡母，还有姐姐正端坐在桌前准备吃饭。看见玉环进来，杨玄琰叹了一口气，把眼睛望向别处，好像不愿意见到她似的。很久，他回头看了看依旧站在天井里的玉环，悠悠地说了一句：“过来吃饭吧……”
玉环低着头，走到桌前，在一边坐下。嫡母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吩咐身后的人：“去把这盘鱼热热，冷了，有些腥了。”她抬头看了看紫钗：“大小姐就喜欢吃鱼，这么冷的天在这里干等着，也够受的。我们谁也没有那么大的谱，让一家子人干等她一个……”
玉环没有听清嫡母的话，她茫然地抬起头，看见嫡母望向自己的恶狠狠的眼神，知道是在说自己。她看了看父亲，他的眼神游离着，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她又看了看紫钗，紫钗张张嘴想说什么，又始终没说，只是同情地看了玉环一眼。玉环看着她带些懦弱的同情的眼神。冷冷地笑了一声，低下头……
菜被热过又端上来了，杨夫人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女儿碗里。玉环冷冷地看着，慢慢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里对自己说：如果我的母亲活着，她也会把我最喜欢的菜夹到我的碗里；她也会在借着灯光看看自己写的字，然后说：“嗯，又进步了……”；她也会把自己散落的头发轻轻地梳拢，然后戴上最漂亮的花……
玉环的心里抽的紧紧的，她使劲吸了一下鼻子，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她看了看紫钗，她正在对着母亲小声讲话，脸上露出温顺的婉约的，幸福的微笑，玉环的心里一阵刺痛。
吃毕饭，杨玄琰好像想起什么似的：“那个……那个……舅老爷刚从南方运回来一批货物，说是顺手给带了些女孩家用的钗环之类的，晌午让人送来了。”他抬头看了紫钗一眼：“吃毕饭你们两个去我书房里挑一下，你们不要的就赏给下人也是好的。”说着，径自离开了。
玉环没有答话，紫钗乖巧地点点头，行了个礼，好像她面对的不是自家的父亲，而是来考察她礼仪教化的教习。玉环看着她的脸，心里突然涌起莫名的愤怒，这股怒气驱动着她，让她想扑上去扯烂紫钗的脸皮。
玉环有些恶毒地盯着自己的姐姐，杨夫人拢了拢她的头发：“吃完了就抓紧去吧，莫让你父亲久等了……”紫钗冲着母亲微微行了一礼，站起来冲着玉环道：“快些吃吧，吃完了一起过去……”
玉环微微笑了笑，心里那股怒气却变得更加强烈了。她慢慢地夹起一块她根本不想吃的菜，慢慢地咀嚼着：“你等一会，我再吃一些……”
等到自己重复那个咀嚼动作到自己也开始厌烦时，玉环才站起身来，伸手整整衣服：“姐姐，我们去吧……”说着就快步地往后面走。
紫钗在后面弱弱地跟着：“你慢一点，我跟不上……”
玉环停下，一脸天真地盯着紫钗的眼睛：“怎么了？母亲又给你拴上绳子了？”
紫钗的脸色变了一变，玉环装作没有看见。故意地提起她的裙裾，露出那根大红色的绳子。“哎哟，都勒紧肉里了……”
紫钗尴尬地看了看跟在后面的丫鬟，伸手放下裙裾，小声说：“是因为我自己太不长进了，母亲才出此下策的……”
玉环笑着点点头：“也对，也是为你好，是吧……”紫钗的脸更红了。她知道妹妹的话是故意激怒她，羞辱她，但是她又丝毫没有办法。不仅是因为这些刻薄的话从玉环的嘴里说出来那么自然，那么单纯，更因为发怒跟她平时学的教条有所不符。
姊妹两个一起走进书房。坐在桌后面的杨玄琰看见她们走进来，倏地站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他的两个夫人一起来给他请安。杨玄琰激动地迎着玉环走过去，抓住她的胳膊，眼睛里闪出了光芒：“小烨……”
玉环从来没有见过父亲的这种神色，她低头行了一礼：“父亲……”
这一声父亲把杨玄琰从梦境里唤回来了，他看了看玉环，倏地松了手，走到桌子后面，指着两个箱子道：“过来，挑一下吧……”
玉环的胳膊上留着父亲手上的温度，她很少会感受到的温度。她抬头看了看笑的很开心的姐姐，那股无名的怒火开始焚烧自己的心。她笑着行了一礼：“父亲，让姊姊先挑吧……”
杨玄琰点点头，又看着两个女儿，默默地走出去了。紫钗高兴地跑上去打开两个箱子。良久，才拿起一个簪子插在头上，笑着问身后的人：“好看吗？”
玉环微笑着点点头，回头看看众仆人脸上的微笑，脸色慢慢地沉下来。良久，紫钗挑选完了，她笑着招呼玉环：“你来挑一下吧，好多好东西。”
玉环笑着走上前，随意拨了几下，转身道：“反正都是你挑剩下的，想来也没有什么好的，只是……”她伸手摘下姐姐头上的簪子：“这个簪子我很喜欢呢……”玉环微笑着凑到姐姐眼前：“姐姐把这个给我吧？”
紫钗看着妹妹手中的簪子，玉环在一边笑着看她，眼睛里却充满着邪恶的神色。
良久，紫钗才点了点头：“嗯，拿去吧……”
玉环笑了笑，她知道姐姐会让步的，她的从来只知道让步的姐姐。她回头吩咐下人：“把大小姐挑剩下的搬到我屋里吧，我回去留着赏人……”说完她大笑着走过紫钗的身边，紧紧地盯着她那双含满泪水的眼睛，那双满是委屈，满是惊恐的眼睛……
杨玄琰在窗外看见自己的小女儿远去，重重地仰天叹了口气。
二
出了书房门，玉环将手中的簪子随手插在身边的阿蛮头上：“赏你了……”
阿蛮有些惶恐地捂住头：“小姐……”
玉环冲着她笑笑：“干什么？”
阿蛮看着玉环清澈的眼睛，摇摇头，没有说话。玉环的笑脸渐渐隐去，很久，才像个孩子似地歪着头叹了一口气，轻声道：“她凭什么有这么多？这个世界对她太好了，不公平。这些，本来就有我的一份……”
……
玉环回到房间，嬷嬷轻声回报：“小姐，刚才老爷传话来，让小姐去书房一趟……”
玉环很吃惊，因为从小自己就很少被父亲传唤。
玉环来到书房，看见杨玄琰正坐在桌前出神。听见她进来，杨玄琰抬起头，紧紧盯着她，低声道：“太像了，越来越像了。”玉环轻轻行了一礼，低头站到旁边，等候父亲发话。
很久，杨玄琰才意识到面前站的是自己的女儿。他叹了口气，轻声道：“你的母亲，是一个善良的女子……”
玉环惊讶地抬起头——她第一次听父亲谈到母亲，不由得心里上升起一阵温暖，鼻子一酸，眼泪要落下来。她抬头，看见椅子上的杨玄琰痛苦地摇摇头，好像厌恶地摆摆手，好像要甩掉什么似的。玉环心里刚刚上升的温暖就消失了。她使劲吸了吸鼻子，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冷冷地问：“父亲还有其他教导吗？”
杨玄琰抬头看看自己大胆的女儿：“没，没有了……”
“那女儿就先告退了……”
玉环抬脚出门的那一刻，她仿佛听到父亲的声音。声音很小，她听的不是很真切，他说：“玉环，好人有好报，坏人，不得好死。这是所有游戏的规则……”
玉环的肩膀抖动了一下，匆匆地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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