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料到阿娘会勃然大怒地去找王美人人。我躲在洗梧宫前的杨槐树后，瞧见阿娘忿然拂袖而出，阿娘怒不可遏的声音还在大殿内回荡。微风轻轻拂过之处，是阿娘衣袂飘飘离去的身影。
阿娘说，王娡，若没了我，你能从冷巷内搬离，住进这洗梧宫吗？我想，阿娘说这句话的时候，肯定很生气。因为在阿娘疾言厉色的同时，还有茶瓷碎裂在地的尖锐刺耳的声音。
片刻之后，我探着脑袋往里张望，却只瞧见。刘彘耷拉着脑袋跪在王美人身前，而王美人一言不发的瘫软在地上。一切静得异常恐怖，我仿佛能听见自己心脉跳动的声音。偶尔有几只候鸟飞过的声音，才划破了这份寂静。
刘彘突然起身走到院子里，从残缺不全的藤萝里娴熟地抽出一条藤条，随后捧在手上，咚地一声跪在洗梧宫前。他说，阿娘，你打我吧。虽然极力的克制，但稚嫩的嗓音还是止不住地有些颤抖。
我屏住呼吸地瞧着王美人仍旧瘫坐在地上。半响之后，只见她沉默着站起身，几步走到刘彘身前，执了手心捧着的藤条，往上一提，凝在了半空。刘彘跪坐在地的身子微微颤抖着。
那一刻，我仿佛忘了我此行地目的是去与刘彘宣誓，是我先讨厌的他，是我先不喜欢的他。而不是他先讨厌的我，先不喜欢的我。那时候，小孩子家的喜欢总是这般单纯，仿佛谁先说的讨厌的谁，便是谁就先在这场感情里处于下风。
王美人凝在半空的手，微微颤抖着，随后轻轻一挥，手中的藤条似雨点般不偏不倚地落在刘彘的身上。他却不闪不躲，也不吭一声，任凭藤条在他身上挥舞，只有簌簌颤抖的肩膀慢慢模糊了我的视线。
王美人见状，心里又气又痛，心里积压的痛苦顿时化为了不断加强的力道。她蕴着熊熊怒气地声音随着簌簌扬起的藤条在空中扬起：“你为什么不叫，为什么不叫！是谁教你痛却不喊出来！你当初伤害阿娇的时候，怎么不知道痛！我让你不叫，让你不叫！”
那是我第一次瞧见平日里总盈盈唤我阿娇的王美人这般生气。她仿佛疯了般，怒红着眼眸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藤条。而刘彘就这么不闪不躲。我瞧见他见他忍不住轻哼了一声，紧紧咬着的下唇已经血红一片。瘦小的身子已经微微有些倾斜。他单薄的素衣已经被划得支离破碎，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血肉难辨。
笨蛋阿青，你逃啊，你为什么不逃！阿娘气得要拿鞭子打我的时候，我都会躲在阿爹身后向阿娘求饶的，然后阿娘就舍不得打我了。笨蛋阿青，你为什么不求饶！为什么不叫！我急得忍不住掩住嘴哭了起来，喉头如石子塞住般闷痛。正打算冲出去，却心头一痛，昏了过去。
王美人执着鞭子的手微微颤抖着。求，她的声音也在颤抖着：“彘儿，你可知道。栗姬是多么善妒的人！怀你的时候，阿娘是如履薄冰，仰人鼻息地才把你生了下来。待你长大后，阿娘又是多么担惊受怕地保护着你不受残害！平安长大！阿娘这般小心的部署着一切，这般如履薄冰，还不是为了你！可你呢！可你呢！
”可你呢！你倒好！你毁了阿娘精心为你谋划的一切啊！“王美人想起馆陶公主愤怒的表情，想起馆陶公主忿然离去的神情，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如履薄冰，思及自己这么多年来的委屈，看着奄奄一息的儿子。心中一痛，声音满是疲惫，缓缓地蹲在地上掩面失声痛哭。呜呜咽咽的哭声放空在这寂静的庭院里，显得分外悲凉。
看着一向坚强的母亲突然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刘彘一向淡漠的眉眼里，蓄满了惊慌和无措。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颤抖着手拉着母亲的衣角，沙哑着声音不断的祈求道：”阿娘，是彘儿错了。彘儿再也不敢了……彘儿再也不敢了……“
终究只是个孩子！王美人紧紧搂住了满身伤痕的刘彘，嚎啕大哭起来。哭得那般惊天动地，仿佛要把这辈子的委屈都用泪水宣泄出来。
——
三天后，当我从高烧中睁开眼时，是阿娘憔悴的眉眼。我挣扎着起身，指手画脚地了老半天，最后只能从干哑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字眼：”阿娘……阿…阿青…青…他…怎么……怎么样……“
我瞧见阿娘听见我这话时，神情明显黯了下来。当下急得语无伦次起来，一边哭一边抽噎着：”阿娘……阿青……他是不是……是不是……死了？“我颤抖着声音，滚烫的眼泪若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坠落：”……他当时身上……身上都是血……猫猫它……死的时候……也是满身的血……阿娘……阿青……阿青他……是不是……是不是……也和……猫猫一样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猫猫是我五岁生辰时，刘荣送我的礼物。它是一只很乖的小猫，浑身乌黑乌黑的，只有左眼上的毛发是白绒绒的一圈。因为它不会叫，所以也不似别的猫猫那么活泼。大多数时候它总爱伸着爪子啪嗒在我身上，睁着墨绿色的眼眸安静地瞧着这个世界。它抱回来时只有五个月大，直到养开了才知道它不会叫。后来，因我的一时大意，它在一个漆黑的夜晚里孤独地死去。而这件事，也成了我幼年时，心底的伤。
阿娘心疼地抹去我脸上的泪水，叹了口气道：”傻孩子，彘儿他没事……“
”真的么？“我止住了眼泪，胡乱地用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因为一时哭得太厉害，声音仍是轻轻抽噎着。瞧见阿娘点点头，便急急准备下床去：”那阿娘，我要去看他！“
阿娘制止了我的举动，柔声道：”阿娘已经拿了你阿爹平常治外伤的特效药给他…他很快就能痊愈了…只是下载一时半会还好不了。阿娇才刚刚醒，还需要好好调养。两天后，阿娘再带你去看他，好么？“
瞧着阿娘红红的眼眶，我心头酸酸的，遂重重地朝阿娘点头。
阿娘看了半响，突然搂住了我，言语里满满的都是心疼：”傻孩子，你就这么喜欢他么？“
那时候，我并不晓得喜欢是什么意思。我想自己是喜欢同他一块玩的，便朝阿娘点点头。
阿娘瞧了我一眼之后，深深叹了口气，搂得我更紧了。阿娇，我的女儿。不知道阿娘为你所做的一切是对还是错。阿娘即盼着你能不爱上刘彘，又盼着你能与他共度一生。自古以来，成帝王者，皆是凉薄无情。看似大爱天下，却也最是无情。
我以为阿娘今日反常的举动是因为担心我而致，当下心里酸溜溜的，心里又是懊悔又是愧疚。我伏在阿娘肩上，闻着阿娘发间淡淡的茉莉清香，哑声道：”阿娘，对不起。阿娇又让你挂心了。“
阿娘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我的脸颊：”你太过良善，可性子却像极了我。骨子里倔得很，只要是认定的事就不会轻易放弃。阿娘只是怕你这太执着的性子会让你将来吃亏，栽跟头。“
”阿娘，我不懂。“我摇摇头，眨巴着眼眸瞧着眼前一脸担心我的阿娘。怎么阿娘今天讲的话，我都听不懂。
”阿娇不需要懂，也不需要明白“阿娘温柔地拂了拂我额前的碎发，随后紧紧地把我拥入怀中，似乎自言自语，又似是向我承诺些什么，她说：”你只要相信阿娘会护你周全，阿娘会为你扫除一切障碍的就好了。“
我略懂非懂地点点头：”恩，阿娇相信阿娘……“虽然阿娘说的那些，我都是听不大懂的。但是我相信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我好的。从小到大，阿娘都是这般竭尽所能地护我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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