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选青声情俱惊,柜台内的工作人员被骇了一下,她心想:就算是海又怎么了?这个人何至于惊吓成这个样子?
“大概是吧。”工作人员深觉这种问题无关紧要,敷衍应付一声,随即转向前来咨询的其他旅客:“您好有什么需要帮忙?”
那个上了年纪的旅客倒不着急问事情了,伸头探一眼放在柜台上的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正是浦东机场的卫星地图,图上标了一只小红点。
他皱眉指出工作人员的错误:“怎么是填海建的呢?这个地方顶多算个滩涂,原来到处是烂泥和芦苇,这种网上都能查得到的呀!”讲完又多看两眼薛选青和宗瑛:“你们是做历史方面工作的?”
薛选青胡乱应完又连忙道谢,庆幸地大叹一口气:“还好不是海,不然万一他不会游泳,那……”
她讲完视线瞥向宗瑛,宗瑛的脸却始终绷着,不晓得是在生气还是担心。
事关性命,薛选青这时气焰骤消,倒畏手畏脚地怕了起来,也不再敢在宗瑛跟前胡乱讲话。
就算不是海,滩涂和芦苇荡也不是什么好的着落点,盛清让从滩涂地里爬出来费了好大的劲,最后弄得一身狼狈,随身带的公文包、宗瑛给的零食袋也都糊满淤泥。
没什么要紧,能出来就好,比这个更恶劣的着落他也经历过,每天面临不确定的时空转换,只能主动适应各种突然。
晨六点,天际明亮,空气潮湿,隐约浮着硝烟味。因是战时,原本一早便会出海的渔民们现在全没了踪迹,如今视线所及,只有大片飘荡的芦苇及国军的防御工事,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盛清让大致辨了方向,打算先寻个地方避一避。只要熬到晚上十点回2015年的浦东,他就能从这里彻底脱身。
这计划原本没什么问题,他手里有整袋的食物,哪怕待上几天都不会饿死,何况他只需待一个白天。
可惜计划很快就被疾驰而来的汽车声破坏了。
巡防的第八集团军士兵发现了盛清让,立即停了车。
这地方已经封锁,盛清让出现得怪异突兀,还不待他解释,两个士兵跳下车,不由分说就将他给抓了。
盛清让一句话也说不了,但凡他流露出一点想开口的意图,黑洞洞的枪口就会顶上来。
车子一路飞驰,最后抵达营地,盛清让被拽下车。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将他移交上去,迎面就碰上盛清和,双腿一拢,立正行军礼:“报告营长!抓到一名可疑人物!怀疑是敌军间谍!”
“让开。”
“是!”
盛清和站在原地看过去,先是看到一个浑身淤泥的人,随后才认出那张脸。
虽然惊讶,但老四却不会往脸上写,只打量他几眼,打趣笑道:“三哥哥,前前后后都封锁了,你怎么掉到这里来了,你是空降的吗?”
这问题叫盛清让也没法回答,他只能说:“这件事说来话长,但我有合法身份,不是敌军间谍,你们无权扣押。”
老四当然信他不是间谍,但现在谁有空送他出去?再说送出去也不安全。
老四有心叫盛清让吃瘪,就想看他没辙的样子,因此故意使坏地讲:“三哥,哪里都有规矩,我们这里的规矩是一切要等调查完才能下结论。”说完转向旁边两个人:“把他看起来。”
那两个士兵也懵了,营长一口一个三哥哥喊着,这会儿又叫他们把这个人关起来,到底是说反话还是真要关?
“愣着干嘛,执行命令。”
“是!”
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
枉盛清让出具各种身份证明与通行证,对方就是不回应,只全心全意执行看守任务。
外面传来炮击声,先是零零散散,逐渐变得密集,仿佛就在头顶,好像随时会有炮弹掉下来。
盛清让抬手看表,才刚刚早九点。
越是这样的景况,时间越是难熬,手表指针慢得像随时要停下来。
忍着这样的声音熬过上午,中午歇了一阵,下午炮声又嚣张起来,空气里的硝烟味更重了。
盛清让连日缺觉,此时被炮声震得耳鸣,意志已濒于崩塌边缘,他毫不怀疑如果这样睡过去,到晚十点,他会无知无觉地当着守卫的面直接消失。
外面天渐渐黑了,飞机轰鸣声、震耳欲聋的炮声也终于消停,一天的防守,看来终于结束了。
室内只点了一盏煤油灯,柔柔弱弱地亮着,外面朦朦胧胧裹了一层光圈,是暴风雨过后短暂的平和。
突然有人闯进来,看守的士兵迅速立正敬礼:“报告营长!一切正常!”
盛清让闻声抬头,只见老四拎了一桶水走进来,肩上还搭了两件衣服。
老四步子突然一顿,放下水桶,衣服往行军床上一扔,黯光里的一张脸藏了疲惫。
他问那士兵:“查问得怎么样了?”
士兵倏地拎起盛清让的公文包和零食袋,中气十足地答道:“未发现可疑物品,只查到几本证件,有公共租界工部局的、迁移委员会的,还有京沪警备司令部的通行证!”
他答到这里便意识到肯定抓错人了,但长官要求如实回答,那么只能承认错误。
老四问:“是不是日本间谍?”
士兵斩钉截铁答道:“不是!”
老四说:“出去!”
士兵二话不说出了门,室内便只剩老四和盛清让。
老四一身的硝烟尘灰味,盛清让则是一身的淤泥——已经干了。
老四瞅他两眼,突然低头点起一支粗糙的卷烟,狠吸一口,眯了眼复抬头,嗓音被疲倦缠裹:“没事跑浦东干什么,难不成浦东也有厂子要迁?”
盛清让答:“是为别的事情,暂不便透露。”
老四对他们迁厂的事没多大兴趣,更无好感,吐出一团烟雾讲:“左右不过是那些事情,明面上讲得好听,最后能迁走只有大厂,小厂该亡还是亡,据说国府还搞了个‘救国公债’的名头低价收购小厂,说白了不过是趁火打劫。你四处奔波也该知道,现在车站和码头都是重点轰炸对象,加上封锁,整个上海,能救出来十来家工厂了不得了。”他弹落烟灰,皱眉给出自己的观点:“杯水车薪而已。”
盛清让抬头回道:“你的意思是没有迁的必要,可上海能守住吗?”
老四脸上显出几分焦躁来,他忽然下意识往外看一眼,可门是关着的,只隐约传来收拾残局的声音。
上海能守住吗?老四不吭声。
他抬脚踢踢水桶,抬颌指指行军床上的衣服,言简意赅道:“洗洗换了。”
盛清让没动作,老四就不耐烦地乜他一眼:“怎么,还要我帮你洗?你这个样子出去,一看就是可疑人物,不想惹麻烦就赶紧换。”
他扔掉烟头踩灭,紧接着又点燃一支。
老四这种军营里混久了的人,基本没什么隐私概念,大男人还面对面洗澡呢,同处一室换个衣服不是稀松平常的事情?
盛清让俯身掬水洗了脸,慢条斯理地解衬衫扣,老四别过脸,猛吸一口烟。
“文人就是事多扭捏。”他评价完,扯了一条毛巾走过去往桶里一丢,又捡起盛清让刚刚换下来的衬衫对光瞅了一眼,不屑地说:“一看就很贵。”瞄一眼商标说:“还是洋货。”
老四不是读书料子,和盛清让又差不多年纪,以前功课做得差了,家里便总要说“你连那个私生子都比不上”,他烦透了家里那种凡事都比较的势利风气,因此他讨厌家里,也讨厌寄样在大伯家的盛清让——会读书了不起吗?会扛枪吗?会拆地雷吗?能上前线吗?
想到这里,他扔下衬衫,走两步,咬着烟头俯身捡起盛清让的零食袋。
半透明的塑料袋,上面印着一个陌生商标。
老四毫不客气地打开来翻了翻,里面充斥着各色包装袋,有洋文也有莫名其妙简化的汉字,一看就是异端。但他不在乎也不想深究,径直拿了一袋薯片撕开,一股番茄烤土豆的味道就扑鼻而来。
盛清让回头看他一眼,未加阻拦,随他吃。
老四咔嚓咔嚓吃着无比薄脆的薯片,又拆开一只鲮鱼罐头,问了一连串:“哪里搞来的?同你那个宗小姐有没有关系?她离开上海没有?”
盛清让背对着他穿好卡其长袖衫,身形顿了顿,答:“离开了。”
饥肠辘辘的老四迅速吃完薯片,将这种新奇的包装袋揉皱。
真走了?他想起那个半明半昧的清晨,天际线一片灰蓝,那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朝他走来,衬衣血迹斑斑,抱着婴儿的手细长有力,看起来有一种独特的坚定与勇敢。
他发觉自己想多了,自嘲般笑了下,又撕开一袋苏打饼干,往嘴里塞了两块,倏地起身道:“换好没有?换好走了。”
盛清让低头看一眼手表,时间指向晚8点,距他回到宗瑛的时代还剩两个小时。
现在离开,再合适不过。
他快步走过去拎起公文包和零食袋,老四盯他道:“放下。”
他问:“放下什么?”
老四说:“三哥哥,你换走了我的衣服,是不是该付出点代价?”
盛清让二话不说摸出钱夹,老四讲“谁稀罕你的钱”,又用眸光点点盛清让手里的塑料袋,盛清让这才明白他的意思,放下袋子,最后又从里面拿出一罐蜜桃汁,将其他的留给他。
老四满意地出了门,盛清让紧随其后。
一辆军绿色吉普就停在外面,老四坐上驾驶位,同盛清让讲:“上车,送你一段。”
盛清让道谢,坐上副驾,老四便发动了车子,一路往南开。
穿过萧索夜色,湿润晚风迎面扑来,头顶是万里星空,静谧中只听得到汽车发动机的声音,好像战火从未波及这里。
到了封锁线,老四突然踩住刹车,讲:“我只能送到这,余下的路你自己走。”
盛清让闻言回了一声:“好,谢谢。”他言罢下车,径直穿过封锁,却未听到身后有汽车发动的声音。
他转头,老四正坐在驾驶位上看他,突然抬手一抛,朝他扔了个东西过来,稳稳落在他脚下。
盛清让俯身从草地里捡起它,一把保养得当的勃朗宁M1911手枪,月光下枪身锃亮,冷冷泛白光。
老四好整以暇地说:“弹匣装满了,只有七发,祝你好运。”
他也不管盛清让会不会用枪,讲完即发动汽车,转头飞驰离去。
盛清让站在封锁线外目送他远去,将手枪收进包里,转身大步离开。
晚十点,宗瑛和薛选青仍守在浦东机场。
航站楼外潮气满满,楼内顶灯惨白,冷气在夏夜里露出狰狞的脸,吹得人后脑勺疼。
宗瑛始终盯着大屏上的时间,一点点看数字不断跳动,甫越过22:00:00,她便再也坐不住,同薛选青说:“我去那边找找,你留在这里。”
薛选青能感受到她刻意压制的焦虑,问:“不如分头找?”话音刚落,薛选青口袋里的手机陡然震动起来。
接起电话,那边说道:“宗瑛手机怎样也打不通,她现在是不是和你在一起?请你转告她……”
薛选青应了声“是”,听对方讲了大致情况,面色愈沉。
宗瑛问:“怎么了?”
薛选青挂掉电话抬头看她,神情里俱是忧虑:“外婆摔了一跤,现在在医院,叫你立刻过去。”她试图让宗瑛放心,接着说:“你去,这里我来找。”
宗瑛看她一眼,只能将事情嘱托给她,转过身快步走出候机厅。
汽车驶离机场在夜色中疾驰,掠过一座被遗弃很久的电话亭。
盛清让站在电话前塞入硬币,拨向宗瑛的手机,嘟声过后只传来机械的系统提示音——
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