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尚还称不上路有饿殍,但情形也算不得如何乐观。强征了粮,代价便是暴动,好在徐州尚有留存的驻军,倒还镇压得住,兼之总算还给百姓留了糊口的口粮,因此闹过几回以后,倒还是关起门来算着粮食掺些红薯杂粮过自家安生日子的人多些。
让百姓吃不饱,又不要饿死。
郭嫣忘了这是从何处听来的,此刻看看只觉当真如此。
征讨穆辸是为了迎梅姐那个小小的儿子回金陵登基,可若是事成,功勋却是并州、冀州、徐州之主的,封赏亦不会封赏到今日为了军粮吃不饱肚子的百姓头上。
年幼时读史,曾感佩敢许下“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与“无处不均匀”的诺言的那位起义者,年岁渐长了才知空妄。谁人监管分田之人?谁人又来监管监管之人?这本是一个无穷尽也的无解之题。
徐州的粮店前挤满了人,等候着拿着筐箩,饥肠辘辘的百姓。郭嫣凑到买了米出来的一位老人跟前瞧了一眼,老人立刻警惕地往后躲了两步,见是个穿得齐整的少年人方才松了口气。
郭嫣瞟了一眼箩,见里面的米都是陈米,竟还有不少伪装成谷粒的米虫掺杂在里面,不由得头皮一阵发麻,开口问道:“老伯,这米卖多少钱一斗?”
那老人双目浑浊,隐隐有白色蒙在眼珠子上,听见这话,眼珠转了转,落在自己米箩里的米上头,在米箩里抓了抓道:“这是百文一斗的,说是掺进了点谷壳杂粮,一样吃的。”
郭嫣一愣,知道是这老人眼睛看不清东西,给那店家哄骗了。
这样的米吃了怕要生病的。
郭嫣蹙着眉,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制止,只得如实道:“老伯,这店家唬你,米里有虫的。”
那老人抬头瞧了她一眼,似乎是觉得她说的话可笑,摇了摇头,道:“我老头子眼瞎看不见,那些人也看不见?”
说罢便不再看她,蹒跚着慢慢走远了。
郭嫣转过头去,见方才那老者所指的方向。那里挤满了人,拼命伸长手臂,将成串的铜钱递进去,来换一斗混着米虫的陈米。
郭嫣低垂着眉目,只觉心里五味杂陈,有种莫名地悲哀萦绕在心头。
即便是这几船的米粮折价卖与徐州商户又如何,他们若想坐地起价,谁也管不着;便是将这些粮食直接散给徐州百姓,又能帮上几个人呢?何况这不是她有权力去做的事。世道如此是谁人之过?她究竟可以做些什么?
这对于她而言,仍旧是太过深奥的问题。
她又想要回到那个一丝烟火气都不曾沾染的山庄里去了。
谈妥了一笔买卖时已月过中天,郭嫣一身男装,满身的酒气脂粉气,方才从万花楼里摸了出来。
同行的几个人有回驿馆的,也有给拖进温柔乡的,郭嫣不过置之一笑,也管不着。
郭嫣当初在逐欢小筑里做丫鬟的时候,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还能当个嫖l客,可男人的买卖大多是在这样的地方谈成的。徐州地界上的姑娘,已和当年逐欢小筑里头,那些绵得水一样的金陵姑娘不大相同,郭嫣想着,然后自己被自己逗乐了,在空荡荡的街道上咯咯笑了两声。
她喝不醉酒,大约也是那丹药的功效。可满身暖烘烘的酒气和香粉味,散在初初入春的微寒空气里,她还是觉得面颊跟耳朵发烫,人也熏熏陶陶的。
她望着天,这晚的夜空很是晴朗,星子倒是很多,明亮而闪烁,适合占星。
贺九说,对一件事,不可一问再问。
贺九也说,命虽不可改,运却能。
阿荻八字无官,是没有姻缘的命格,却还是做了他的妻子。
那厉景明呢?郭嫣只想知道,他究竟身在何处,为何杳无音讯。她想知道,又不想知道,想见他,又不敢去找。
那日贺九并未回应她的一问,只是道,你不需要答案。
他说的没错,她确实不需要答案。
郭嫣信步胡乱在街道上走着,只觉越走越冷了,脚趾都冻得发疼了起来。她没想到自己再次信步走到了前一日来过的地方,但见隔着院墙仍旧可见院中灯亮着,迟疑了片刻,仍旧哆嗦着手指想要去叩门。
手指还未落下,便听见对面屋顶上有人低声道:“别敲。”
郭嫣抬起头,见贺九站在屋顶,手里提着酒壶,道:“她睡了,等着,我来开门。”
郭嫣点了点头,抱着手臂靠着院墙微微缩着身子,牙齿忍不住有点打颤。
贺九开了门,穿得也单薄,却不畏寒。见她一副哆哆嗦嗦的模样,便伸手一拖,把人拖进了院中,进屋为她寻了一件披风来披。
郭嫣虽是有些醺醺然,脚下不稳,心里却还清楚着,记挂着自己一身酒气,有些犹豫着不肯往身上披,被贺九直接抖开了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头。
贺九倒了热茶与她,郭嫣裹着披风啜饮了两口茶水,倒是很快便暖和了回来。
贺九叹道:“哪有女儿家半夜三更一身酒气地在外面乱走的?”
这话说得老气横秋,倒是不像贺九说的话了。
郭嫣不过一笑置之,低头又喝了两口,微烫的液体滚过喉咙,让她舒服得叹了口气。
待稍稍缓过来,郭嫣舒了口气,问道:“怎地这样迟了还不睡?”
贺九道:“近来闲得很。”
郭嫣问道:“你在看星星?”
贺九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莞尔道:“我在喝酒。”
郭嫣记得他从前笑时不皱眉。
一盏茶后,贺九与郭嫣又如少年时一般并排坐在了屋顶上头——是贺九提着衣领把她拎上去的。只是可惜,在徐州的民宅间的屋顶上,能看见的除了屋顶还是屋顶,不像从前无垢山庄的那般好景致。
郭嫣托着腮,一颗一颗剥着拿盐炒过的蚕豆,丢进嘴里咬得嘎嘣作响,问道:“你给二师兄写过信了吗?他说不定有法子。”
贺九听见这话,脸现两分诧异之色,道:“你当真是身在北地,讯息不通。”
郭嫣诧异道:“怎么?”
贺九淡道:“当日他远行不得,仍在益州,不过在市集中盘下个铺子开家医馆,后来却给强请去了金陵给穆辸的幼子医病,想来此时仍在金陵,怕不是自由之身了。”
郭嫣只觉有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似的,讷讷道:“这是几时的事?他们...天下的大夫那么多,为何偏偏要去抓二师兄?”
贺九道:“你自小不曾受疾患之苦,又是个姑娘......”
郭嫣听得糊涂,问道:“姑娘又如何了?嗯...因为二师兄特别擅长给男人医病?所以我才不懂?”
贺九摇了摇头,拖着酒葫芦吞了一大口,似是想说什么,踌躇了一下,只是点头道:“你这样理解也无不可。”
郭嫣仍旧一头雾水,还待再问,却给贺九截住了话头,问道:“你既已见过顾良了,倒可以问你了。”
郭嫣茫然道:“嗯?”
贺九微微一笑:“你觉得端木他们,算上顾良,哪个像个厉害人物?”
郭嫣想了想,斟酌着口中慢慢说道:“顾良...大师兄,看着也不如何厉害?模样太年轻了些,话也少,可又不是丁师兄那种少,总之跟我之前想的不一样,这两年不过是跟着符匡东奔西走,屯田、酿酒什么的,平时却不常见他......”
贺九摸了摸下巴,手指蹭过细碎的,刚刚冒头的胡茬,“所以,你觉得他当是如何的?”
郭嫣道:“不知道,可你们把他说的那般厉害,我只当他是运筹帷幄的神仙一样,待看见活生生的人,总觉得远不及听你们讲的......”
贺九点了点头,道:“正该如此。”
又忽然问道:“你上回见他是几时的事情?”
郭嫣一愣,这才忽然惊觉,顾良竟是许久不曾见到了,就是年节里头,亦是只见萧红玉,不曾见过顾良。当初也只是听闻他中了毒,后来听说是无碍了...许是辽东太大了,才总是见不着人?
“差不多...半年?也许更久些......”
贺九闻言亦是一愣,踉跄着扶着瓦片站起身来,身子一晃,险些一个跟头翻下屋顶去。他赶忙抓着架在一旁的木梯爬下了屋顶。郭嫣见他急迫,虽不知是为何,但也跟着下了木梯,跟进了书房里。
贺九哆嗦着手点了灯,烛火拿在他的手里摇晃得厉害,郭嫣怕他失手烧了东西,便伸手接在了自己手中。
郭嫣头一次见到他书房的全貌,倒不似她所想,想来徐州之主倒是当真不曾亏待他。这间书房大而整洁,木头架子上满满地堆放着竹筒——郭嫣大约知道那是什么,星盘,她只是没有想到短短两年的工夫,这里竟能摆起这许多。
贺九在架子底下翻找,竹筒被一一抽出丢在了地上。直到书架给翻得一片狼藉之时,他才终于找到了他所需要的那个竹筒。
那竹筒的表面像是刷了一层清漆一样光泽,颜色是淡淡的黄中带褐,筒口被木塞和蜡一起封得严严密密的。贺九伸手拔了两下,没有拔得出来。又重重甩在了地上——郭嫣给这个力道吓了一跳,那竹筒才狠狠地碎裂开来,里面的油与浸泡在油里的皮状物滑落在地上。
贺九蹲下身去拿,险些撞翻了烛台,浸了满手的油渍地把兽皮甩在了桌上,回头道:“阿嫣,把蜡烛凑过来些!”
郭嫣迟疑道:“上头有油,你小心些,起了火就糟了。”
贺九道:“不是油,烧不着的。”
郭嫣将信将疑,这才凑近了火去看,只见一张浅褐色的兽皮上密密匝匝地写满了字,微微辨认了一下,确是星盘无误。
郭嫣问道:“这是大师兄的...星盘?”
贺九不答,微微躬身站在桌前,眼睛飞快地浏览过上面的小字,嘴唇无声地开开合合,不知在念诵着什么。
郭嫣端着烛台,只觉半蹲得膝盖发软,便将烛台放在了一旁桌沿上。
顾良的星盘倒与寻常贺九做来博姑娘家一笑的星盘大不相同,那...太复杂了,除了一些词汇郭嫣认识之外,全然看不懂。她努力看了一会儿,之后便放弃了。但饶是如此,她也知道此事大有蹊跷,否则贺九绝不会是这般的反应。
贺九这样口唇微动着演算,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将手中滑溜溜地一张兽皮丢在了桌上,如同脱力一般坐倒在地,低声道:“又一个......”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个苦笑,那同样是郭嫣所感到陌生的。
那与前一日郭嫣见到的,誓不认输的笑容不同,完全不同。他的笑意就只留存在强勾起的嘴角和因为用力而凹陷的酒窝里,眉间却叠着一个忧郁的褶皱,而绝望却像是被一个屏障牢牢地锁在了眼中。
看起来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一个瞬间打败了他,使他认输了。
这一回真的彻彻底底地认输。
郭嫣被这一系列地转变搞得糊涂了,她小心翼翼地凑近了他,不知所措地问道:“有...有什么不对劲?是关于大师兄的?”
贺九没有应答,甚至没有抬头。
这让郭嫣感到难以置信。
这世上没有人比贺九自身更不肯相信八字六爻,相信星盘。命非不可改,他自己亦娶了命中没有姻缘的姑娘。
可冥冥中却有什么,令他恐惧至此。
愚钝是幸,无畏属于无知者。
郭嫣问道:“你整晚不曾睡过,都不需要休息?”
贺九摇了摇头,他的眼眶微微凹陷,下巴上冒出了片片青痕,但比起方才他跌坐在地、失魂落魄的模样已经好了许多。
郭嫣用忧虑的眼神望着他,却什么也没有再问,只是又出言安慰道:“她会好起来的,你若是还需要什么,尽管送信到辽东。”
贺九疲倦道:“你也不必自苦。”
郭嫣点了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贺九道:“厉景明会回来。”
郭嫣听见这么一句话,倒忍不住有些意外。贺九常说他们的规矩是,话到嘴边留半句,没有为什么,只是规矩罢了。因此问生死,问姻缘,问官运,永远不能只答一句是一句否。
骤然听见这么直白的一句会回来,郭嫣也只作是安慰之语,不敢尽信,朝他一笑,温言道:“四师兄,我走了。”
贺九朝她略一点头,注视着她的身影从窄巷尽头一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