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文送到了兵部左侍郎贾楠手中。自打去年北征以来,贾楠便忙得脚不沾地,身上的肥肉都少了十斤,不过反倒精神了许多。贾楠自嘲自己就是受累的命,每天天不亮就到衙门,忙到定更方回,有时到了宵禁时分,干脆就住在衙门里。天子返京,兵部尚书丁大为也回来了,贾楠才松了口气,总算用不着每天去文华殿奏事,听朝臣们争吵了。
拿着这份《奏请关外设两处军镇疏》,贾楠未看眉头先皱,心想这位江经略使真不是安生的主,这才赶走西域联军几天,又想着在关外设立军镇了,北边用兵正紧,朝中钱粮不够支用,哪有钱来设立军镇,真是多事。
待看罢奏疏,贾楠拈须沉吟,奏疏中列举了设立军镇的好处,最重要的是居然不用朝庭多付钱粮,既能练兵又能获利,甚至有了军镇保护之后,往来的商旅可以多出二成,边市的税赋还能增长。
要是别人说这话贾楠定要嗤之以鼻,可是江安义这般说贾楠倒有七分相信,点金手的称誉可是名不虚传,前几日夫人报怨,京中香水的价格涨了三成,这小瓶的东西比金子都要贵,自己的那点俸禄还不够买几瓶香水。
想到香水贾楠的眉毛又皱,他听到传言说江安义被陷大理寺时,王皇后出言相帮,代价就是让江家把京中香水产业让给她。据说传言是余尚书的次子余家乐喝醉酒后无意中说出,以前香水铺由他打理,现在换了王家人。
贾楠与江安义有过交往,在他心中江安义是个能臣、干臣,临危受命前往化州,不到三个月便赶走了西域联军,这样的人分明是国士,可叹太子和皇后目光短浅,居然贪图香水之利做出让江安义离心之事,实是得不偿失。要是天子没病就好了,想起朝堂之上太子党与楚安王一系争得不可开交,贾楠“唉”地一声叹出,国处多事之秋啊。
将手头的公文看完,将重要的挑出,与那篇《奏请关外设两处军镇疏》一起,携了前往丁尚书官廨。丁大为已经从紫辰殿议政归来,官廨中满是禀事的人,镇北城正在与漠人交战,兵部掌管着武将选用及兵籍、军械、军令,军队调动、换防、休整等事,又要与户部、工部协调钱粮、军械诸事,眼下兵部是最烦忙的衙门。
贾楠等了一柱香功夫,禀事的众人离开,丁大为看到贾楠,苦笑道:“贾胖子,我总算知道你为何瘦了十斤了,老朽忙得头昏眼花,等北边安定后便向天子乞归,这兵部以后得靠你支撑了。”
贾楠嬉笑道:“大人还不到花甲之年,最少还得忙十年,下官能不能熬过大人还两说呢,这兵部尚书的大饼大人还是少画得好。”丁大为笑唾一声,从贾楠手中接过公文,示意他在一旁坐下。
丁大为看公文的速度很快,边看边提笔在纸上写处理意见,贾楠携来的几篇公文都要呈报给太子,在紫辰殿与众人商议。看罢《奏请关外设两处军镇疏》,丁大为问道:“贾楠,化州请设军镇你以为如何?”
贾楠道:“江大人的眼光确实高人一等,在关外设立军镇,就等同向外伸出两只犄角,进可攻退可守,实乃对付西域人的妙方,何况奏疏中还提及了各种好处,于国有益,下官以为可行。”
丁大为放下奏章,站起身替贾楠倒了杯茶,叹道:“这个江安义确实是个人才,在漠北时屡立战功,新近又赶走西域联军被晋为平山侯,凭心可论,本官不如他。只不过他行事激进不留退路,恐非长久之道。”
还有句话丁大为没有说,若是天子驾崩换了新皇即位,江安义恐怕就要步步艰难了。他对江安义的观感是由坏逐渐变好的,早年因黄沙关廖建辉之事被天子罚俸半年,丁大为出身寒门,半年俸禄足以让他对江安义心存不快,后来江安义风声水起,所做所为皆是为国为君,这点不快逐渐被佩服取代。
贾楠笑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丁大人主持兵部多年,两次北征,抵御西域入侵,平定动乱都离不开大人运筹帷幄之功。”
丁大为道:“贾大人不愧是光禄寺出来的,一张嘴能将哄死人,我做了些什么自己心中清楚,不过是和稀泥罢了。”
指了指桌上的奏疏道:“明日我如实禀奏太子,让两位相爷定夺。对了,贾胖子,要不明天你随我一同前去紫辰殿如何?”
贾楠的头晃得像拨浪鼓,道:“大人还是饶了下官吧,朝堂上吵闹不休,下官还是不去挨骂得好。”
两声叹息,同时响起。
…………
第二日,紫辰殿,化州的这篇奏疏果然引发争论。孔相与马相意见相左,孔省以为既然化州不用国库钱粮不妨一试,马遂真则认为在戈壁设立军镇势必引发西域诸国反制,战事再起,不利于国,需待北境安定之后再说。
石重伟右手撑着下巴,漫不经心地听着,这一个多月以来紫辰殿便成了菜市场,吵闹不休,难怪父皇总说天子难为。目光扫过殿角,暗影处站着宫谒太监路明理,父皇归宫后不久便派他每日前来旁听,石重伟知道这位路公公会将大事和自己的处断奏报给父皇。
父皇的病是越来越重了,从太医透露的只言片语中判断恐怕难以挨过这个冬天。石重伟说不清心头滋味:惶恐,悲伤,又有些不可对人言的期待。目光落在左侧挺立不语的楚安王身上,自己这个弟弟就像出鞘的剑,带着咄咄逼人的气焰,在朝堂上与自己针锋相对。
石重伟的目光变冷,自己几次在大殿中斥责他被路明理转告了父皇,结果父皇派刘维国警告自己,治国不可有私怨。我忍,等父皇仙去我再找你算账。另一侧是洛怀王,石重仁站无站相,嬉皮笑脸,眼珠子乱转,一副漫不经心、事不关己的样子,石重伟心中暗气,人就是这样奇怪,石重杰与他相争他不痛快,石重仁明哲保身他也不痛快。
“臣启万岁,并州刺史全兴清奏报,化州借募兵之机以小利诱引百姓投奔,并州有数千百姓拖家带口以募兵为名去了化州,全兴清请朝庭下谕严禁。”秘书右监纪天明奏道。
郑朝为了保证税赋稳定,只准百姓在百里范围内流动,超过百里则需到官府开具路引,没有路引无法通过关卡,若被查到没有路引则杖四十押回原籍。自魏以来将百姓流动分为四种:一是移民,是官府为了充实某地将百姓迁入或者安置;二是流民,因遭灾或战乱等因,为避难求生而离乡背井之人,比如此次化州被西域联军入侵,逃往并州的百姓就属此类,此类人官府有责安置救助,待灾难或战乱平息后将这些人送回故乡;三是游民,这些人不事农业,游手好闲,官府对这些人是强制遣送或发配边疆效力;四是流氓,氓者逃亡之民,这些人是不安定因素,官府向来是打压的,元华江溃堤那些被裹胁攻城的百姓属于这个范畴。
这四种流动会互相转化,一旦出现大规模的百姓移动,官府向来是要严格控制的。安西大营募兵是朝庭允许、兵部批文的,所以百姓可以到当地官府申请路引前去应募,应募之人是家中青壮,主劳力走了家中老幼妇孺跟着去也属正常,所以全兴清也不能强制留人,只能请示朝庭下令禁止。
石重伟道:“安西大营只有七万多将士,朝庭在镇北城与漠人交战根本没有兵源补充,孤才会让管平仲募兵。募兵自然有人口流动,待十六万人马募齐后再下令不迟。”
江安义是崇文馆直学士,做过东宫少詹事,石重伟在人前一副尊师重道的样子,江安义赶走西域联军,给太子脸上争光,说话的底气更足,这点小忙石重伟当然要帮。
“在关外设立军镇之事,让安西都护府与化州自行量力而行,给他们的回文中写明,朝庭用度紧张,没有钱粮支应。”石重伟顿了顿道:“孤听说化州用俘获的西域联军换回了三十万被掳的百姓,还换了二百万两银子,江卿倒是做买卖的好手。国库空虚,为赶走西域联军朝庭准许化州用了去年的税赋,现在化州有了钱,应该将去年的税赋还给朝庭。化州刺史方仕书奏请免除化州今年的税赋不准,让化州今年上交三百万两税赋给国库,他们如果还有钱建军镇便随他们去吧。”
化州准备在关外设立两处军镇的消息很快转报到太尉府,太尉朱文南已经卧病在床不能理事,长史朱质朴看着眼前的沙盘图,他任安西大都督多年,对戈壁的地形十分熟悉,将两面旗帜插在沙盘之上,凝视良久,疑声自语道:“江安义准备西征?”
申国公府,王克明听到化州设立军镇之事,看着墙上的地图笑道:“江安义有意西征,可惜老夫困居府中,也不知能不能看到他扬威西域。”
转身端起桌上的酒樽,仰头狂饮,酒水从花白的胡须上淋漓而下,有泪如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