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雪和段千言站在池上,他们的脚下是木板铺就的路,伸出睡眠不过十丈,就没了。
月亮洒下清辉的银光,照的池面如一面镜子,映出天河星空,浩瀚宇宙。
明明是轻旷舒远的夜下景色,然则空气里潜伏着一股喧嚣的气息。
路的两边都站了人,唯一的区别是,尽头是两人,岸边是一人。
两边的中间掠过一阵冰冷的风,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漫长的死寂终于停在尽头那边——
“姐.....妳怎么来了?”
说出这话时,小雪的声音是发颤的。
在岸边站的韩文面色沉沉,浑身上下阴气森森,如一只山林里跑出来的夜鬼,正用冰冷的眼神死盯住猎物。
“你要抱到什么时候。”韩文不紧不慢的上前几步,她明明看的是两个人,小雪却觉得她这话是说话给一个人听到,而且这人一定不是自己。因为姐姐只有在面对讨厌的人时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果不其然,段千言听到这话,浅笑一下,“好久不见,大小姐别来无恙。”
瞧瞧这话说的,什么叫好久不见别来无恙,明明天天打照面,日日都相见,何时弄得像数十年未相见的老友一样打招呼了。
韩文心中啧啧赞叹,面上不为所动,待走到他二人面前三步远时,停下来,直言正色道:“要让我帮你们分开吗?”说着,目光往下移——那里的两双手紧紧地,牢不可分地合着,十指相扣。
此时此情,当真难以为情,还很尴尬。
段千言双手扣着小雪的手,两人紧紧依靠,无论从远处还是近处看,这都是相拥亲密的画面。
小雪愣了许久才后知后觉自己还在段千言的怀里,心中懊恼的咒骂一下自己,这才慌张地推开段千言,窘迫又羞涩的面对姐姐的审视。
“你们也在偷情吗?”韩文的涵养修炼到可怕的境界,反正等反应过来时,妹妹已经回答问题。
“我们不是妳想的那样。”
小雪心中紧张,以致于遗漏原话中的“也”字。
“那就说说你们刚才在干什么?”韩文按捺怒火,回想到半个时辰前偶然看到的一幕......姓段的恬不知耻地抱着她的妹妹,而她的妹妹还很享受地反抱着人家,要不是她一声怒吼,怕是两人就要亲上就地完事了!真真是气死她也。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要是不问出个所以然来,她真的要动手杀人。
小雪明白事态轻重缓急,连忙解释:“姐姐别生气,妳听我慢慢说,是我拉着段千言来这儿的,不过我们不是在干什么缺德的事,我是.....我是......”说着说着,小雪声音越来越低,几乎细若蚊声,“我是在跟他告白呢。”
“告白?”韩文怔住。
“嗯,我喜欢他,我想,不,我要和他在一起。”小雪抬头挺胸,大义凛然地说出心声。
“这样啊,妳喜欢他。”韩文一反常态,笑得很轻柔,也很可怖。“那要不要嫁给他好了。”她就不信这妹子脑子被爱情冲昏了。
“他刚才向我求婚了。”
“什么!”韩文惊呼,“妳答应了?”
“嗯。”
“韩亮雪!!”
韩文这会子是真的抓狂,哪里还记得今晚是谁的生日,伸手一抓,小鸡似的把小雪抓到身边,劈头盖脸的一顿教训。
“妳脑子进水了吗?胡来也有个限度,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妳当告白和结婚是吃饭这么简单吗?谈个十天半月的恋爱就直奔结婚,妳当开跑车啊!玩速度啊!妳心里到底想什么,这不是儿戏!不是儿戏!妳还不够了解这个男人就敢跟他在一起,妳是不是被恋爱冲昏脑子了!”
“我一没胡来,二没脑子昏,我喜欢他是真的,想结婚也是真的。”小雪异常坚定。
“真是疯了,疯了,妳和小栖一样疯了。”
“姐姐......”
“够了!”
韩文沉声一喝,世界顿时鸦雀无声。
垂下眼帘,她陷入深思。
失策了,她做好了所有打算,预计了所有结果,独独漏算掉自家妹妹对段千言的爱意深浅。
如今成了这般局面,也怪她太高看了自己,小看了段千言。
“你真的要娶我妹妹?”好似不敢相信,她掀起眼帘对上那双琥珀眼睛。“如果我阻挠你们,甚至请皇帝做主拒绝你的求婚,再告你个诱拐良家小姐的罪名,你当如何?”
“如若如此,在下只能说,对不住。”段千言少有的放低姿态,用抱歉的口吻对人说话,而且好像做了什么失态行为,他竟抬手欠身作揖,还是对着韩文!
小雪眼珠子快要掉地上,惊到张口无声。她费力的抬手揉揉眼,又眨眨眼,确定了自己并没有看错——这厮真的在对姐姐行礼道歉。
太阳从西边升起了,阴狠霸道,性子恶劣的段小王爷居然有一天会对人君子的行礼,而且看神情举止,显然是诚意十足,毫无惺惺作态。
小雪心叹世界的奇妙,万物在变化,人也在变化。不过,她想不同,段千言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韩文久久不语。他在看她,她也在看他,一个含笑,一个严肃。
等风起的渐渐冰冷时,她总算放下目光,对妹妹道:“妳想和他在一起就在一起吧。”
“妳不生气了?”小雪傻眼。
“哎呦。”韩文捂嘴笑出来,神情仪态皆是温和温婉,“妳把姐姐想成什么坏人了,妳要结婚,我高兴还来不及呢。”
“妳是不是疯了?”这女人绝对不是亲姐姐,前后诧异太大了!
“我好的很。”韩文笑得若无其事。
小雪惊呆来了,想不明白自个的亲姐变脸速度这么快,前一刻还在暴跳如雷的,下一秒就和风细雨,仿佛刚才那个气到冒烟的人是另外一个人,现在的她才是真正的亲姐姐。
“小雪,妳刚才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来着?”韩文笑眼弯成月牙,“我记性不好,给我再说一遍。”
小雪脑子空白,喃喃道:“姐......妳怎么来了?”
半个时辰前,她是这么说的吧?好像自己都糊涂了。
“嗯,我差点忘了,我是来找小十的,你们有看到她吗?”韩文很认真的回答这个迟来的问题,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要找的人从小雪变成小十有什么不好——反正这俩人不会读心术,说点小谎也看不出来。
“没有。”
小雪和段千言异口同声。
“嗯......这样啊,我去别处找找。”韩文一脸苦恼的揉揉额头,边说边往岸上回,打算从哪来的往哪回。走到一半,又侧过身,轻飘飘的说了一句,“希望你不会后悔今日的决定,我输了。”
不知她是说给谁听的,木板铺就的路尽头,一对男女沉默不懂,各有心事。
这话乍一听都以为是给两人一起听的,只是后半句三个字,耐人寻味,不知其意。
可能是说给段千言的吧,毕竟他们二人算是做过赌,如今他成功的俘获小雪的芳心,是她输了;也或许,她是说给自己听的,感叹自己的失败......
二
她脚下生风,走的飞快,不管方向,只要是路,照走不误。
没头苍蝇一样转了几圈,最后停下发现身处在捉到大周小思偷情(?)的花丛边,好在那两人走了,否则她就要被当成偷窥的变态。
“真是倒了血霉,走不出去了。”她心烦意乱,胡乱扯打树叶,以此泄愤。
“文文?”远远的,有人叫唤了她,过了一会儿,后边过来一人,是阿南。
“找我有事?”她没好气道。
阿南上下打量她,“小栖想和妳聊聊,今天小雪生日,妳别这幅样子对别人,不好知不知道。”
“婆婆妈妈的,真是麻烦,不去!”赌气似的,她扔掉一把残缺不全的树叶,扭头就走,不理会身后的阿南说了什么,反正在她听来,麻烦死了。
漫无目的的把家里所有的路走一遍,然后,她累到没力气,忽地听到前方的林子里有阵阵海浪声,索性去海边透透气。
哪只,拿来当借口的小十竟在湖月庭的海边看海。
“小十,妳不冷吗?”韩文走到他身边,伸手一摸,发现她手冻的像冰块,连忙捂在手心里替她暖和暖和。“妳这小呆瓜,夜里风大,不好好在家里呆着,跑这儿来吹出病来怎么办?”
小十神色平淡,眉眼间布了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色,很浅很淡,月光下,也让人瞧不出来。
“妳也很讨厌热闹的地方吧,闹哄哄的,吵的头痛。我还在想,妳是不是偷偷跑回厨房偷吃了,没想到,躲到这儿清静了。”韩文低头专注地给小十暖手,没注意到头顶上那双闪着妖异光芒的眼睛。
“对了,我刚才碰见两件事,妳不知道有多气人。大周和小思居然在野外亲热,秀恩爱也不能这样啊,更气人的是,小雪和姓段的厮混在一起。真是家门不幸,要不是她是我亲妹妹,我非打一顿好好教训。”
韩文继续滔滔不绝,好像要一口气把心里的郁闷全部倒出来才舒坦,不过她并没有只顾自己,说到后半段时,会是不是的抬头看看小十的反应。
“我之前警告过姓段的不要接近小雪,没想到他下手这么快,成功了拐了小雪,妳说气不气人。”
小十面无表情,凝视自己被人呵护的双手,闻言不为所动。
“本来打算趁小雪过生日,好好和那帮家伙商量过年后旅游的事,现在可好,我的大理云游泡汤了。”
小十抬起头,歪着脑袋看她。
“更可恨的是,我还要费心思想办法搞定其他麻烦的家伙。”
小十眨眨眼。
“老天待我不薄,给我一个烂摊子收拾,都没时间谈恋爱了。”
小十眸光微闪,嘴角微微翘起。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我真的很讨厌麻烦。”韩文对天长叹,暖热了小十的手后,开始望着海面发呆出神。
过了半会儿,她又开始碎碎叨叨了。
“我活了十九年,连个男人都没找过。”
“.......”
“妳说像我这样的女人会有人要吗?”
“......”
“希望我日后的男人不要是白痴或是莽夫。”
“......”
“哎,我真是疯了,快死了还瞎想。”
“......”
“我是不是很自私?”
“......”
“小十,我有的时候忍不住的想,要是我是个男的,如果我问妳,妳愿意跟我在一起吗?妳愿意吗?”
“愿意。”
“是吗,太好了。”
........
话一出口就怔住,韩文脸上的笑连同身体定住一般,一动不动。
刚刚,她好像听到有人回了他的话吧。
这里偏僻清静,只有她和小十,除了她,第二个说话的人是谁?
难道.......
她僵住不动,脑子一片空白。
小十不会说话。
刚刚是听错了吧,或者是幻听了。
一个不会说话的人怎么突然间说话了,除非........
诸多念头在脑中混乱闪过,她再也抑制不住的抬头看着身前绝色佳人,不受自己控制的开口问:“小十,是妳吗?在说话?”
“嗯,是我。”
点一下头,张一下嘴。
两个动作自然顺畅,没什么异常和特别,和所有人一样,只是普普通通的说话的动作。
然而,韩文心神震荡,半天说不出话来,连呼吸都停滞一瞬。
她现在可以百分百的确定,小十真的在说话。
她为此狂喜不已,一把抱住小十,激动的热泪盈眶。“太好了!太好了!我还以为妳要一辈子哑巴,还想着,给妳找人看看,现在好了,妳会说话了,不用看大夫了,我真替妳高兴!”
呵。
头顶一声低笑。
笑声很柔,不是那种温和似风似雨的轻,而是柔中带凉,像是春日里刚晨开的花瓣,看着鲜艳绞肉,触到了,确实沁人刺冷。
接着,又是一声轻呼。
“多谢了。”
额头覆上一只手,光洁修长,五指细腻冰冷。好不容易捂得暖和,现在比刚才凉上百倍千倍,冻得韩文内心狂涌出一个念头——逃开这只手。
可是她动不了,脚像扎在地上上了根,再怎么想逃也挪不动一分一毫。
混乱的脑子墓地清醒起来,刚刚激动的只顾得这人能开口说话,却粗心大意的忽视了最要命的问题——小十的音色,有些怪啊。
不似寻常女子身影清脆动听,也不像男子浑厚有磁性;小十的声音很轻很凉,没有男女特色,像是沉寂了埋藏了无数岁月等着绝世琴师来弹奏的琴音,亘古悠远,音美妙丽,既有清丽之色,又有冰凉寒意,分不清是男是女。不过这些都只是次要,真正要命的是,这声音给韩文的感觉......太可怕了。
她很熟悉这种奇特的感觉,因为有个人的声音给她的感觉也是这样,那个人,是碧螺的爷爷。
“妳......”
话说不出来了,她的身上沁出冷汗,呼吸几乎停滞,看着小十华艳的容姿,突然地,身子一颤,再也发不出声来,眼前一黑,往后倒下去。
闭上眼的最后一刻,她恍惚感觉自己倒在一个宽厚有点温暖且又熟悉的怀里。然后,彻底失去意识,昏了过去。
二
城东的某条人迹罕至的山路,月色到了后半夜,变得愈发的冷。
只是这天上地上,有个比任何东西都要冷的人,正悠然地漫步,沐浴在如水的月光下。
她走到山腰,面朝脚下的城市,轻飘飘的对空中说:“妳要跟到何时才主动现身?”
短短一句话,语气口吻轻飘,连声调都是平淡。可是,却有种无形的力量,缓慢却强悍的覆盖整个天地。
她的身后有道轻微的脚步声,在十丈之外停下,接着,女子恭敬的声音传来。
“苏青大人,我奉命前来,接您回去。”
她转身过去,看着这个跪拜自己的红衣女子,唇角不由扬起一抹妖靥的微笑。
“我若是拒绝,他是否再用上四禁封咒来困住我,嗯?”她的声音与刚才不同,更温和,亦更危险。
乌月低头不去看她,伏地的腰背弯成优雅的弧线,身子如千斤石般风吹不动。
“不会的。”乌月说,“星皇大人说了,若还想活命,您一定会回到他的身边。”
“说的也是。”她露出个似笑非笑的神情。
乌月又说:“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希望尽早回去,别在外贪玩忘了您的承诺。”
“谢谢妳的提醒,我的事,可与你们无关系。”
她望向山下,柔软的眼波盛满微妙的情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眼神里透出一点神往。
跪拜的女人不敢轻举妄动,静静地等着她有所动作,等听到细微的声响再抬头时,那人已经往山下走的很远。她修长背影在银白色的月光里几乎融化为一片虚无缥缈的白雾,仿佛山涧突起的烟雾,飘飘渺渺,分不清是神还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