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用他们继续保护嫩肉。”
“姑娘在说什么?”青玉脸上适时地露出担忧。
抬头正好看到她不加掩饰的关切,血淋淋的心得到了很大安慰。如今她已别无选择!
站起来与她平视,箫矸芝郑重道:“青玉,我这有件事需要你去做。”
附耳过去听她三言两语将事说完,青玉心下暗喜,面上却是咬唇,不确定道:“姑娘,可我以前从未做过,真的能行么?”
“如今我身边只有你,若是你不行,那我们主仆便万劫不复。青玉,我知道你做事稳妥又利落,你只需要尽力就好。”箫矸芝用蛊惑人心的目光看着她。
在她信任的目光下,青玉紧皱的眉头舒展开,郑重点头应下。
“姑娘,我一定竭尽全力。”
又将细节暗中讨论再三,第二日一早,天蒙蒙亮,青玉便从边角门出去。跟在发卖下人的差役身后进了牙行,她按照青衣男子吩咐怪两下,来到一扇破旧的门前。
此处是专门用来对付不听话的下人,里面皮鞭、烙铁等刑拘一应俱全,大清早已经传来被施刑之人痛苦的哀嚎。一般人都会绕着此处走,是以这会门前人烟稀少。虽然人少,声音却很嘈杂,低声点说话离着两丈开外就完全听不见。
在门前等了片刻,便有人拍着她肩膀。见来人亮出腰牌,她忙低声说着箫矸芝计划。
来人正是陈阳,想着小王爷“随便她将事闹大”的嘱咐,听完后他吩咐青玉依计行事。
虽然不明白这些人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但她该说得已经说了,能不违背姑娘意愿,那边也好交差。
传完话后她又去见了被发卖的下人,箫家护院已经离去,她将银票塞到几位相熟的二等丫鬟手中。
“昨晚的情形你们也看到了,姑娘实在是有心无力。她一直念着你们,昨晚拉着我一直说你们的好,整宿没睡。”
青玉揉揉青黑的眼圈,其实昨夜商量完后箫矸芝便睡下了。只有她,重新琢磨遍如何行事的同事,还得想着怎样不动声色地告诉青衣男子,以及若是少年不同意她该如何处理。种种问题千头万绪,她是真的一宿没睡。
这样盯着黑眼圈起来,箫矸芝看她的目光别提有多柔和。就连现在,对着被卖到牙行的箫家下人也很有说服力。
说完她从怀中掏出几张银票:“这些你们收着,赶紧给自己赎了身。出去后多帮忙说点姑娘好话,日后待她好了,定然重新找大家回去。”
这些人被关柴房,其中一些还挨了罚,这会被卖到牙行正是前途未卜、惊慌失措之时。而自身难保的姑娘,竟然还想着他们。
立刻有人认出来,青玉所给的正是姑娘辛苦积攒的私房钱。
“姑娘这是把压箱底的银子都拿了出来,咱们不能对不住姑娘。”
得知这一事实后,这些人更是对箫矸芝感恩戴德。飞快地赎身后,他们在城内四处散开,到处混淆视听。
箫矸芝多年积攒的名声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摧毁,这会听有知情人说是箫家下人所为,竟然有不少人信了。
待蒋家姑娘拜师,大摆流水席之事传开后,紧随而来的便是箫家狠狠责罚嘴碎的下人,公开致歉。一时间所有人都清楚蒋家姑娘是真被冤枉的,可到底谁才是幕后黑手,却是扑朔迷离。
种种猜测层出不穷,众说纷纭、争论不休,很快就到了上巳节。
外面越发扑朔迷离的流言蜚语,丝毫没影响蒋家人情绪。
终日在外查看生意,蒋先算是全家人中对传言最清楚的人。巡视绸缎庄时,时不时能听到柜台外买布的人与伙计窃窃私语,大多数人都在表达对阿玲能同时拜两人为师的羡慕嫉妒恨,当然也有少数不长眼的当着东家面提及箫家姑娘有多可怜云云,话里话外全是他们不依不饶。
初听时蒋先那叫一个火冒三丈,别人说他没事,说他女儿那就是戳他肺管子。
当即他就撸袖子,准备与嘴碎之人唇枪舌战,大战个八百回合先。
好在跟随前来的胡贵尚还有三分理智,他拦住了自家老爷,撸袖子亲自上阵。大半辈子跟着老爷,且一直未娶无儿无女,他早已把自己看着长大的蒋雪玲当成了亲闺女。老爷生意忙,以前走南闯北都是他亲自挑当地特产带回府哄阿玲。而每次看阿玲收到成箱的小玩意后笑靥如花,他整颗心也会跟着明亮起来。
这样深厚的感情,他怎会容许宵小之辈污蔑阿玲。上回在府门前,他暗中布置家丁混入人群据理力争,顺便搅混水。这次亲身上阵,他雄赳赳气昂昂,下巴抬高。
“不依不饶?我们姑娘都要同时拜入邵明大师和李大儒名下了,跟这些不入眼的人争,丢不丢份!”
两位师傅皆是名满天下、才德具备之人,随便拜哪个都受用一生。现在一下子俩,阿玲已经成了天边的云,需要跟脚底下的泥争?
只一句话,他便驳得来人哑口无言。
帘子后的蒋先也是心有明悟,蒋家家大业大,身为掌舵之人他需要跟少数稀里糊涂的市井百姓争个脸红脖子粗?就跟胡贵说得一样,丢份。
蒋家在青城立足百年,且能成为皇商,所秉承的无非是“良心”二字。货真价实、与人为善、诚信经营、精益求精,不求赚多赚少,但求无愧于心。正是这样的纯粹和踏实,让蒋家渡过一次又一次风浪,历经百年发展为如今的庞然大物。
不过是一点流言蜚语,子虚乌有之事,何须他亲自出马。
不亲自上阵,也不代表蒋先是软柿子。箫家要如何搅风搅雨,听不见的他不管,但只要听见了,但凡在蒋家做事的人,都要解释清楚。
未免下人嘴笨传错话,他将反驳理由定得尽量简短,最后采用了胡贵原话。
于是上巳节前几日,行走在青城街头,就常看到这样一幕。
“箫家姑娘许真是被人冤枉的吧,毕竟这些年大家都看着。蒋家把事闹这么大,未免有些不依不饶。”被箫家煽动,又暗中仰慕箫矸芝的青年男子如此感慨。
“不依不饶,我们姑娘现在什么身份?跟这些不入眼的人争,丢不丢份?”蒋家下人面露不屑,以一种看白痴的眼神讽刺道。
蒋家名下有许多产业,从种桑养蚕、到生丝、熟丝、织布、印染、贩售,甚至连成衣铺子都有好几家,这些产业名下做事的人有多少?不说覆盖整个青城,最起码也有半个青城。
这些人齐齐发声,没过多久,“跟不入眼的人争?丢不丢份!”这句简短的话便已深入人心。
几乎人人都有了这样的认知:今时不同往日,有那样满负盛名的两位师傅,蒋家姑娘身份也贵重起来。人家什么都有了,何必在跟不起眼的人斤斤计较。
当然也不乏少数人觉得,蒋家此举外面太过狂妄。好处占尽还要大肆宣扬,赶尽杀绝,未免太阴狠、太不近人情,一家子欺世盗名之辈。嫉妒之心发芽,他们自觉地跟上箫家人脚步,四处散播对蒋家不利的流言。言辞之激烈之极端,仿佛与蒋家隔着血海深仇。
对于后面这类人,想明白的蒋先只是一笑置之。当他看到绸缎庄对门箫家,头顶几根毛都快要挠秃了的沈金山时,笑容那叫一个欢畅。
“沈金山,再挠下去你头顶真成一座金山咯。”
“胡老九,好你个九尾老狐狸。”
嘲讽死对头一番后,欣赏着他气急败坏的神色,蒋先神清气爽地往家赶。
本来他还担心师兄妹近水楼台,小王爷会把他家阿玲叼走。可第一天上午教授完后阿玲那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却是让他彻底放心。
余光瞥见旁边的聚宝阁,他心思一动拐了进去。给阿玲挑样精巧的小摆件,读书时摆在桌上,也好想着他这个爹爹;还有方氏,这几****似乎想明白些,一反常态地没给娘家求情。其实胡宋两家闹成这样,最难做的便是夹在中间的她,也带点东西哄她高兴吧。
在聚宝阁内挑选着给全家的日常礼物,想象着他们收到时喜悦的表情,蒋先唇角微微上扬,脸上笑出几道褶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清幽雅致的蒋府后院,浮曲阁一楼开阔的书房内,双肘支在书案上,阿玲轻咬笔杆,死死盯着面前描金牡丹菊瓣盘中的深色方形糕点。
“怎么每天都是核桃糕。”
身侧侍立的青霜小心地看向对面青衣男子,她仍记得肚兜之事后少年的威胁。鬼魅般出现在她面前,他神色嚣张,“此事莫要再对任何人声张,不然你姐姐的事,在箫矸芝那边可兜不住。”
分离多年,她好不容易找到姐姐,事关亲人她不得不投鼠忌器。再说她也没害姑娘,只是假装不知道,良心上也没那么多不安。
即便如此,如今面对少年,她还是下意识地紧张。即便他对姑娘很是“和颜悦色”,她也忘不了那****掏金牌时冷峻的神色,以及随后威胁她时的嚣张。
“是……”
“是我吩咐,你先下去。”
见阿玲点头,青霜如蒙大赦,迈着快而不紊乱的步子,转瞬间飞速退下。轻轻掩好房门,深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她整颗心都在砰砰直跳。
少年也就对自家姑娘有耐心,对上府里其他人,他向来是眼高于顶、冷峻异常,周身杀意瘆得人大气都不敢出。
“干嘛把我的赤豆云片糕换成核桃糕。”
习惯了少年冷脸,阿玲这会丁点都不怕。微微嘟起嘴,她略微生气地问道。只是她声音本就软糯,加之人小小一团,略带薄怒的表情看起来更像是娇嗔。
这丫头,真是越来越会撒娇了。
心下受用,陈志谦耐心解释起来:“核桃补脑。”
这是大内进贡的核桃,滋补效果更是没得说。他先前一直在纳闷,缘何那么多京城八百里加急运来的补品加进去,这丫头不仅不长肉,气色也没有丝毫好转。教她第一天,离得近了他便全明白了。
她吃什么都细,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吃停停,多数糕点大概只能吃半块,就连前世被绑架时她一直呓语着的心头好——赤豆云片糕,顶了天也就吃一块。
吃那么少,龙肝凤髓也不可能长肉。前世京郊简陋的四合院中,一锅粗糙的疙瘩汤,她都能一次性呼噜噜喝掉那么大一海碗。牛饮的饮食习惯,与如今猫儿般的做派大相径庭。
两相对比起来他更是心疼,那时候如果他能早些下定决心,忽略她的意愿将她带回王府,这傻丫头也不会吃那么多苦,更不会那么早就去了。
心疼与悔恨的情绪交加,这辈子他定要看牢她。她那么傻,得多吃点核桃补补脑。
“你多吃点。”
看着递到面前的核桃糕,阿玲终于反应过来,“你……是在说我傻?”
“恩,不过没关系,多吃点总能多少补下。”
……这什么人啊!支在桌上的手紧握成拳,阿玲皱紧眉头,“你……唔。”
一块核桃糕堵住了她的嘴。
“嘘。”
站在门外的方氏止住了要出声的青霜,将手中补汤递到后者手里,默默看两眼她施施然走开,面上露出舒心的笑容。
阿玲的婚事一直是压在她心底的一块石头,蒋家只有她一个,万贯家财于她而言并非全然是好事。先前她属意娘家侄子,就是因为两家离得近且知根知底。可杨氏母女那场闹剧,却是彻底寒了她的心。阿玲尚未嫁过去他们便敢如此,若是日后阿玲真嫁过去,他们有了人质,还不得为所欲为。
邵明大师这个徒弟倒是不错,相貌才学俱佳,只是出身……实在是太高了些。
不管最后能不能成,有师兄妹的名分在,阿玲若有个如此位高权重的兄长,后半生总算有靠。
这样想着方氏脚步越来越轻,殊不知她那碗补汤可算坑惨了阿玲。
核桃糕被直接塞到嘴里,阿玲挣扎不开,无奈之下只能咬了一口。随意嚼两口后赌气咽下去,理所当然地她被噎住了。
“咳、咳、咳~”
正当她咳嗽不止,陈志谦打算默默收起核桃糕,改日再行投喂时,青霜适时地送来了补汤。汤盅打开满室飘香,忍不住肚子里的馋虫,阿玲快速喝了两口。
卡在嗓子眼的核桃糕被冲下去,咳嗽声停了,对面拿着核桃糕的手再次伸过来。
在他威胁的目光中,阿玲强忍着吃下去一整块。
吃饱喝足肚皮鼓鼓,沐浴在明媚的春光中,握着毛笔她不住地点头,笔尖墨迹蹭到脸上,在人中两侧一撇一捺,正好凑成一对八字胡。
清朗的读书声停下来,陈志谦整理书册,将宣纸铺在己侧书案上,笔尖稍沾浓墨落于宣纸上。稍顷片刻,本来洁白无瑕的宣纸上便勾勒出一幅女儿像。画中之人模样算不得倾国倾城,但五官却生得极为讨喜。眼睑下阖,明亮的杏眼中露出浓浓的困意,小鼻子皱皱的,樱唇上两抹八字胡更是忍不住让人会心一笑。
吹吹墨迹待干后,他将宣纸卷起,上二楼放入自己带来的箱笼中,与圣旨一道归置在底部的雕花盒子里。
陈志谦所喂糕点中除去加了核桃外,更有阿胶、枸杞等滋补之物,用料十足后劲也很大,这一晚阿玲睡得很是踏实。
一夜无梦,第二日醒来便是上巳节。
上巳节有“祓除衅浴”的传统。三月上巳,之溱、洧两水之上,招魂续魄,秉兰草,拂不祥。就是说人们在河畔沐浴,用兰草洗身,驱邪辟灾,保佑吉祥如意、长命百岁。
蒋家府门外便是晋江,蒋家先辈建宅子时,引晋江活水入府宅,通往各处院落。蒋先这一辈更是从北方引进地热,在室内要用的活水下面铺设铜管,冬天屋里暖和不说,沐浴时也随时有“温泉”可用。
阿玲绣楼后便有这样一处池子,天蒙蒙亮,青霜已带下人收拾好地热,又将池水更换一番。待到阿玲起身时,清澈的池水已经开始冒热气。睡眼惺忪地任由青霜扶着步入池子,解开外面披裹的细棉布中衣,周身被温水所包围,她舒坦地呻.吟出声。
泡完后换好衣裳,到达前院时爹娘已经等在饭桌旁。同在饭桌旁的还有邵明大师与李大儒,然后便是这几日一直给她授课的青衣男子。
阿玲向来是不记仇的人,虽然这几天****被少年打击、鄙视,昨天甚至被他逼着吃得肚子都圆了,可一觉醒来后她还是忘个精光。不甚灵光的小脑袋这会只记得少年不辞辛劳给她读书,讲解那些深奥的文章。对着桌边几人挨个请安,最后她也问候少年。
“玉哥哥,早。你脸怎么那么红,是病了么?”
刚才她就觉得哪里不对劲,这会问候时目光看向他,便看到张跟他脖颈下玄衣差不多颜色的脸。
“无碍。”
陈志谦声音稍显生硬。今早沐浴时他对浮曲阁的活水颇感兴趣,一个猛子扎下去逆流而上,游到尽头只摸到个一尺宽的洞口。洞口用铁丝网拦起来,里面空间很是开阔。试了试过不去,正当他准备退回时,突然看到一双玉足踏进来,紧接着是白嫩的小腿,隔着水那丫头吩咐下人的声音传来。
这便是姑娘家的小腿?好像还没有他的胳膊粗。
嫩藕般的小腿在水中晃悠,看得他气血上涌。一口水呛进来,他总算稍稍清醒,意识到自己潜到何处,他赶紧调头。
可那双细嫩的小腿,就如楔子般扎到心里,铭刻在内心深处。不论他冲几遍冷水,却是始终都冷静不下来。
“真的没事?要不要找郎中来瞧瞧?”
阿玲想着昨日的事,两人读书时为了方便,穿的都是单薄的春衫,室内烧着地热倒没觉出冷。可昨日她读着书睡着了,少年便将楼下唯一的床榻让给了她,自己只着薄薄一层春衫去屋外凉亭读书。
是不是那时候给冷着了?想到这她更是急切,转过身便命青霜叫大夫。
“贫僧微通歧黄之术。”
察觉到小王爷不对劲,邵明大师自告奋勇。枯树皮般的手刚搭上腕,他心里便已经有数。
这哪是什么生病着凉?明明是春心萌动、气血过旺!看来小王爷这几日进展不错,他这个做师傅的总算能放心。
心下暗自满意,他胡乱找个理由,只说蒋家地热铺得好,火力够旺,这才把脸熏成这样。此言也算把蒋家夸了一通,蒋先就算再怀疑,也不会想到外院之人潜水进了内院,且刚好潜入阿玲绣楼浴池。听到夸赞后他谦虚几句,顺口又叫下人布菜。
淮扬菜本就精致,蒋家所用更是精致中的精致,即便见惯了富贵的小王爷也挑不出任何毛病。美食在前,围着桌子六人吃得很是满意。
吃饱后便是正式的拜师。考虑到当日是上巳节,方氏安排时干脆就着时节,将仪式所用场地移出蒋家,定在了多数百姓祓除衅浴的鉴湖旁。
马车沿着晋江两侧青石板路一直向西,江岸越来越宽,走出城东后两岸院落越来越紧凑、也越来越密集。一直走到尽头,房屋骤然稀少,改为一片开阔的码头,常年静静流淌的晋江在此注入鉴湖。
码头上早已扎好高台,高台下便是一水的圆桌,在往东看,水面上是整齐排列的船只。
天色早已大亮,此刻圆桌旁、船只上满满都是人。
天公作美,上巳节当日是个响晴天。
蒋府诸人过来时,太阳已经高高升起,明媚的春光照亮鉴湖岸码头的每一个角落。
码头中心最显眼的位置,结实的木料扎起九尺高台,高台中只简单摆了两把宽敞的圈椅。可围着圈椅的一周,木雕栏杆上镂空雕刻出大气的花纹,花纹下面围着栏杆一圈,镶嵌着二十四幅六尺高的木板雕刻,上面以图配字,皆是悬梁刺股、凿壁借光等古往今来苦学的典故。
整个拜师所用场地皆由方氏设计,先前她因身体虚弱万事不管,可自幼读书所学却一直铭刻在骨子里。因觉得亏欠阿玲甚多,这会她更是用心,为准备拜师宴绞尽脑汁、拿出了所有看家本事。
此番辛苦也没有白费,高台气势恢宏,足以表达蒋家郑重。原本不甚在意,只打算配合蒋家给徒弟出口气的李大儒,乍见如此隆重的摆设,也不由点头。
没多久吉时便到,蒋府大管家胡贵亲自鸣锣,来吃流水席的百姓各归各位,略显嘈杂的码头瞬息间安静下来。
六人一齐上台,蒋先拱手,对这台下微微作揖,然后先行开口。他先是感谢下面乡亲父老今日拔冗前来,然后又着重介绍了一番邵明大师与李大儒,直把两人夸成一对花,再然后简单地提了下阿玲。这种场合一般父母大都会谦虚下,让自家孩子戒骄戒躁安心求学之类,可到蒋先这,二十四孝老爹的他竟找不出爱女丁点不好。蒋家向来以诚信为本,他总不能说谎……为表谦虚,他只能绕过去不说。
“逢此吉日,当着青城这么多乡亲父老的面,小女正式拜邵明大师与李大儒为师。”
在他说话的同时,蒋家下人早已请邵明大师与李大儒落座,同时青霜也将带着热气的茶递到阿玲手中。
天地君亲师,师长地位仅次于双亲,也算半个长辈,是以拜师仪式格外重要。为表郑重,阿玲今日特意盛装打扮一番,小巧的脑袋上满头珠翠。平日为了方便,她多穿绑袖衣裙,走路做事都很利落。今日她换上了广袖衣裙,连带着后面拖长的裙摆,虽然隆重,可这会走起路来她也得不小心翼翼。
托着茶盏在邵明大师面前缓缓屈膝,刚跪到一半,台子左侧木梯入口处突然响起声音。
“胡姑娘,都是奴婢的错,求求您放过我家姑娘吧。”
怎么回事?
台上的人一愣神,早已走到入口的丫鬟疾步跑过来,临近她身边时突然跌倒,恰巧倒在阿玲身后长长的裙摆上。屈膝向前的阿玲突然被拽一下,整个人失去平衡往一边倒。
“扶住姑娘。”
离较远的蒋先赶紧吩咐青霜,可青霜离得也不近。
身体越发倾斜,手中茶盏也有些端不住。一点茶水流出来,滚烫的茶水滴到手心,细嫩的肌肤生疼生疼的,阿玲终于忍不住将其抛出去。
茶盏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眼瞅着就要淋到邵明大师脑门上,而阿玲插满钗环的笨重头部也直直地往下坠。千钧一发之际,一直站在邵明大师身后的青衣男子疾步上前,左手一伸接住从半空落下来的茶盏,双腿弓开右手一捞,拦腰将跌倒到一半的阿玲扶住。
“玉哥哥。”
台下众人嘘声一片,举着筷子大快朵颐之人也不自觉停下来,盯着台上这一幕。
处于众人目光的焦点中,阿玲眼里却只剩下面前的青衣男子。
陈志谦微微用力,将她带入怀中。入手过分轻盈的重量让他不禁皱眉,看来一块核桃糕还不够,得想法子让他多吃点。这个念头刚在脑海中升腾,他不禁又想起今早池底那双嫩藕般的小腿。纤细到不可思议,仿佛他稍微用力就能捏碎。
还有现在手中抓着的胳膊,更是……
火热的温度自双颊升起,余光看到台下齐刷刷的目光,他忙敛眸冷下面色。
“站稳了。”
稍稍用力将她扶正,他往外退一步。这丫头就跟个火炉似得,靠近了总让他……全身发热。
自她身上移开目光,他看向不远处的丫鬟。这丫鬟他认识,前世料理箫家时,箫矸芝身边最得用的人便是青玉,最忠心的便是她。青玉纯粹是想为枉死在蒋府的妹妹青霜报仇,所以才会那般积极出谋划策,而面前这个丫鬟是真的对箫矸芝死心塌地。
前世他告知青玉,青霜死因全因箫矸芝安插在蒋府的钉子陷害,便轻松策反了青玉。然而这个丫鬟,却是自始至终向着箫矸芝,可以说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从青玉口中得知箫矸芝要派此人前来顶罪后,陈志谦就知道事情有些棘手。思来想去,既然来人不可能反水,那便从她要做的事上动手脚。他特意命暗卫在丫鬟吃食中放了能让人精神错乱的药,又在她要穿的绣鞋中暗藏了易滑的药粉。
如今一切如他所料,箫矸芝也该出场了吧?
只是不知,当她看到自己最有用的一枚棋子非但没发挥丁点作用,反倒帮了倒忙时,会是怎样的反应。
这样想着,陈志谦看向刚才丫鬟上来的入口。
在他思索的同时,蒋先与方氏也满脸不解。今日拜师仪式何等重要的事,为防有人干扰,他们在高台的每个入口都布置了足够人手。但凡有人硬闯,下面一定会有动静。可如今下面静悄悄的,箫家丫鬟怎会突然出现在此?
方氏心中隐隐升起不好的预感,会不会是……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她与蒋先一同向入口处走去。刚走到边上,便见临时搭建的木梯上,沈德强与箫矸芝并行走上来。
“钦文,你这是……”
目光透过两人肩膀,看向下面守住入口的人。当她看到侍卫中央面露难色的奶娘时,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这位奶娘是她当年出嫁时从沈家带过来的人,也是她这么多年来最信任的人。念着她年纪大了,这两年她已经很少再吩咐她做什么事,只将她留在房中,每日陪她说说话。
没想到二、三十年过去,当年沈家出身的奶娘,还是会向着沈家人。明明她的态度已经那般明白,她还是放人上来闹事。
看来不仅阿玲的奶娘,连她的奶娘也同样不可信。
“我早已吩咐过,今日拜师仪式事关重大,不得将无干人等放上来。来人,先把这背主的奶娘押下去,然后你们每个人,各自罚三个月月钱。”
方氏面露凌厉之色,见此沈德强变了脸色。今日他本不想来,可看到阿慈那般凄惨,他实在是不忍心,男儿热血上头便跟着过来了。
可如今面前的姑母,却让他有些陌生。也不能说是陌生,刚记事时见过的姑母,也如现在这般干练中时不时露出些凌厉,那时他是有些怕他的。可这种惧怕,随着阿玲表妹降生,姑母卧床休养,性情变得柔和而逐渐淡化了。
如今她重新露出这种面色,记忆中的恐惧再次袭来,还没开口沈德强气势便已丢了三分。
“姑母。”
“你还知道我是你姑母。”
心软之人一旦坚定起来会怎样?他们先前大都有过种种退让和妥协,也承担着这些软弱的后果。一旦遭遇打击梦醒后,曾经的种种退让妥协,就会成为如今最好的武器,保护着他们再不被此类琐事困扰。
如今的方氏便是如此。先前十几年她是如何对娘家的?那真是出钱出力,只要你要,只要我有。可尽心尽力、无限纵容换来了什么?想到沈家作为,方氏眸光如冰、心硬如铁。
“姑母,我也知自己先前做事有失偏颇,可阿慈她是无辜的。陷害表妹之事,全是她身边丫鬟所为,与她并无半点干系,今日她来就是诚心道歉。”
低头不敢看方氏的目光,沈德强一口气将想说的话说出来。
方氏退后一步,让两人登上高台,彻底暴露于台下人前。随着她的动作,后面陈志谦给邵明大师打个眼色,后者起身站到他身边,再拉过盛装打扮的阿玲,师徒三人站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正好挡住了后面面色呆滞的丫鬟。
自打登上高台后,箫矸芝便一直找着她的贴身大丫鬟。透过人墙见到后面趴伏在地的身影,虽然看不到她神色,但她依旧暗自松一口气。
这个丫鬟是她从乞丐堆中捡回来的,自幼便跟在她身边,对她再忠心不过。前几日嫡母大肆拔去她得力人手,其余人对她来说尚还可以忍受,可贴身大丫鬟被赶出府,却不啻于吸走她的心头血。
虽说替罪之事,没有人能比她更合适,可她还是觉得自己亏了。
但木已成舟,她也只能接受。
忍下心头隐隐的疼痛,箫矸芝半是委屈半是歉疚,对着蒋先和方氏屈膝。
“都是我一时不察,竟让身边之人做出此等污蔑之事。得知此事后我已罚过她,阿娘也已整肃后院下人,将他们悉数发卖。即便如此我还是心下难安,今日过来便是亲自向阿玲师妹致歉。”
箫矸芝一番说得异常诚恳,说完她身体前倾深深鞠了一躬,举止间亦是做足了道歉的姿态。
名满青城的才女不顾自身颜面,为丫鬟做过的错事亲自请罪,做到这样已是诚意十足。加之前面几天扑朔迷离的传言,这会本来应该有不少人相信她清白。
箫矸芝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安排的。她已算计好,这会贴身大丫鬟已道歉完,将所有罪则揽到自己头上,接上她的道歉刚好显得诚意十足,若是再为丫鬟求情,更是显得她仁慈。
可她千算万算,却没算到对自己忠心耿耿的大丫鬟却在最重要的时刻出了差错。拜师礼如此隆重的事,她却直接扑上去拉住蒋家姑娘裙摆。若不是玄衣公子及时相救,蒋家姑娘得出多大的丑?自己跌倒不说,滚烫的茶水还要泼到师傅身上,弄这么一出今日的拜师礼不得彻底沦为笑话。
这到底是来道歉的,还是来找茬的?
有了前面丫鬟的所作所为,这会箫矸芝的道歉非但没起丝毫作用,看在台下人眼中,反而成了虚伪狡诈。
蒋家姑娘待字闺中十三年,一直为人低调,为何遇到箫家姑娘后屡屡出事?先前他们或许以为,是蒋家姑娘有什么不妥之处。可如今两位名满天下的老者坐在台上,尤其邵明大师,出事后直接站到爱徒身边,若不满意怎会如此紧张?能叫两人如此满意的徒弟,品性上肯定无可指摘。
如此向来,这么多事都是谁挑起?
“这不都明摆着么?人蒋家姑娘用得着跟她比?丢不丢份!也就是她,几次三番找茬,这次都派人过来搅和得一团乱,自己还假惺惺跟过来看笑话。”
虽然有少数理智之人觉得箫矸芝不会如此,既然已经派人捣乱,那这会就该好好躲着偷着乐,站出来任人指指点点未免太傻。可如此热烈的气氛下,能保持理智的终究只是少数,大多数人只顾着自己眼前看到的事实。
“太过分了。”
“真真是蛇蝎心肠。”
“我看她前几年腊八施粥也是惺惺作态。”
“可不是惺惺作态,蒋家也每年摆粥棚,摆得还不比箫家少,也从没见过蒋家姑娘过去赚仁善名声。”
“读了那么多书,天天做这等龌龊之事,人家好好的拜师仪式,她却派人来捣乱。当着邵明大师和李大儒的面,真是丢尽了咱们青城的脸。”
“我看她就没读多少书,也就是传得名声大过天,真碰上邵明大师和李大儒这种真有才学的人,还不就露馅了?反倒是人蒋家姑娘,名不见经传,却被两人争相收为徒弟。那天我就在蒋家跟前,为了收蒋家姑娘为徒,俩人唇枪舌战,到最后差点撸袖子打起来。今天他们都在,看来是谁都舍不得,干脆觉得一起收蒋家姑娘为徒。”
下面吃流水席的人七嘴八舌,有说几天前蒋府门前闹剧的,有说两位老者如何唇枪舌战的,但更多地人则是对台上的箫矸芝表示鄙夷。
人多嘴杂,很快众人将箫矸芝这些年所做之事全都说一遍。家中有姑娘在青林书院女学的,更是说了那日晨间的茶点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