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有利也有弊,女学姑娘有多嫉妒箫矸芝,男学这些公子就有多喜欢她,反过来沈德强地位亦是如此。如今当着所有人的面,一下把一大盆脏水泼到两个人头上,可想而知引起多大的众怒。
片刻的气氛凝滞后,排列整齐坐在条凳上的学子们或鄙夷或轻蔑的眼神不加掩饰地看过来。不止他们,就连高台上的顾山长也忍不住皱眉。当然他关心的从不是此事真相究竟如何,而是当着邵明大师面,书院竟然出了此等事。
“让大师见笑了,我这就……”
还没等顾山长后面的应对之策说出口,旁边邵明大师捋捋发白的寿眉,笑得慈眉善目:“无妨。”
品味出邵明大师举止中的洒脱,顾山长心下一松,紧接着对他起了一层特别的敬意:不愧是有“神仙下凡”之称的得道高僧,这境界。
有境界的大师这会正紧盯着底下,心下思维尺度之大绝非顾山长等将他神化之人所能料到。面露慈祥地看着栏杆外身形略显单薄的阿玲,要不要帮帮她?这股念头刚升起,他眼前突然闪过一双略带邪拧的眸子,眼眸主人虽尚未及弱冠,但自幼生于皇家,周身气质外放时足够震慑人心。
小王爷还是头一回对个姑娘这般上心,想起他嘱咐的那些话,他瞬间拿定主意。
“这位姑娘,你可有何凭证?”
邵明大师的话如一盆冷水,浇熄了高台下热烈的气氛。
正欲打算发问的宋钦蓉只能将到嘴的话咽下去,站到箫矸芝身边,昂首挺胸一副保护着的姿态。躲在她阴影中的箫矸芝皱眉,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妙。
“大庭广众之下讨论此事,是不是……有些不好?”
箫矸芝声线本就天生温柔,加之她方才被人“诬陷”清誉,整个人更是楚楚可怜。这会她声音虽然不大,但此言一出口便得到了女学多数人的赞同。
“真的好羞人。”
“还不是有人在搅风搅雨,不依不饶。”
细碎的谴责声不绝于耳,站在前面的阿玲听不真切,但坐在人群中的苏小乔却是听得一清二楚。
与其他姑娘因攀比而产生的那点嫉妒不同,她跟箫矸芝之间是真的有仇。若不是她手底下的爪牙仗势欺人,阿爹也不会丢掉管事之职,全家更不会失去最重要的收入来源。往日箫矸芝强势,边上更是有宋钦蓉等人护着,她敌不过。
正是因为这样,看到阿玲直面箫矸芝时,她才觉得更加解气。况且她觉得阿玲是很好的人,虽然两人认识不久,但她就是觉得他们投脾气。于情于理,这会她也不能眼看着箫矸芝三言两语搅和了这事,然后把所有脏水都泼在阿玲身上。
想到这她站起来,撤高嗓门喊道:“箫矸芝,什么叫说这事不好?不趁着所有人都在场把事说清楚,难道就让阿玲背上不好的罪名,过后被人指指点点。你这么心急,是不是在心虚啊。”
“谁心虚了?苏小乔,当着邵明大师的面你喊什么喊?”宋钦蓉皱眉,言语间满满全是斥责。
“宋钦蓉,你还真是箫矸芝的一条好狗。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汤,阿玲还是你亲表妹,那么多值钱的首饰白送不见你帮她说一句好话;箫矸芝不过是几块点心,就哄得你乖乖听话,一而再再而三针对阿玲?”
苏小乔一张嘴跟连珠炮似得,整段话不带丝毫停顿地说出来,字字句句如利剑直冲宋钦蓉面门,让她完全下不来台。
“你……谁稀罕她那些首饰。”
“原来这么多年来阿蓉表姐都不喜欢我送的礼物?”
前面传来悲伤的声音,宋钦蓉抬头望去,就见阿玲满脸不可置信。她刚都说了什么!她怎么可能不喜欢那些首饰,她……只是被人施舍。可依照阿玲的性子,下面她会怎样做呢?想到那几种可能,宋钦蓉心底开始祈祷。
可上天终归没听到她的祈祷,捏着肚兜阿玲走到她面前。
“不喜欢便还给我,省得放在闺房中惹表姐心情不虞。大不了……日后我再寻表姐喜欢的东西送过去。表姐喜欢沈姑娘做得点心是吧?箫家独门秘方不是外人可以轻易窥得,但我可以送百味斋的糕点,想必两者味道应该差不了多少。你看这样可好?”
听出阿玲声音中的小心翼翼,在场绝大多数人皆是哭笑不得。哪有不爱珠宝首饰,偏爱点心的。就算真不喜欢,把首饰换成钱,不知能买多少点心。
能入东林书院的学子都不是蠢笨之人,在最初的啼笑皆非之后,他们不禁开始重新审视箫矸芝与宋钦蓉间的关系,难道真如苏小乔所言?
倘若此事为真,那箫矸芝与沈德强之间……
引起众人无限遐想的阿玲这会正欣赏着宋钦蓉调色盘般的脸。前世阿爹在世时将她保护的太好,养成了她天真不知事的性子,那时她是真的拿宋钦蓉当亲姐妹看待。可她又是怎么对她的?爹娘去世后,从头到尾她都说这箫矸芝多么仁慈,哄着她骗着她把铺子抵卖给了箫矸芝不说。甚至连蒋家最后的大宅她都不放过,千方百计劝着她卖掉陪沈德强赴京赶考。
这两兄妹,从头到尾都是跟箫矸芝一条心。
那她成全他们!
状似心灰意赖地摆摆手,本就没拿稳的肚兜往旁边一飘,好巧不巧正好飘到箫矸芝身上,阿玲赶紧伸手捞回来,抓的过程中顺道摸了她衣裙一把。相似的触感传入手心,瞬间她心底有了数。
转身看向高台,她朝邵明大师微微点头,最后目光定格在沈德强身上。
“表哥敢肯定,你跟箫矸芝并无太过亲密的关系?”
沈德强皱眉,脑海中突然闪现过在马车中时的怀疑。他与阿慈常在一起探讨学问,彼此惺惺相惜,讲义互借也是常有之事。前几****将讲义借予表妹,好巧不巧阿慈问他借,无奈之下他只能趁休沐熬夜赶了一本。
赶完后已经是五更,他也没睡,而是直接套上马车到蒋家接表妹,正因如此入蒋家时他才眼圈发黑。
当时姑母好像是误会了,以为他因接表妹太过劳累才如此。左右这等误会无伤大雅,他也没多做解释。
可表妹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这种可能再次在心地划过,刚想张口说出事情,目光透过表妹看到后面的阿慈。她站在阿蓉身边,本就温柔的脸被月白色衣裙衬得多了几分柔弱,到嘴的话咽下去。
“并无!”
还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听到笃定的两个字从沈德强口中说出来,阿玲心绪复杂。有感慨、有疑惑,但最多的却是见到猎物跳进陷阱中的惊喜。
“小乔有句话说得没错,这等重要之事就得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
扭头看看苏小乔,阿玲目光转向邵明大师,“方才大师问我可有凭证,不瞒您说,我的确是有,而且是铁证。”
阿玲语速可以放缓,每一个字都咬得特别清楚,随着她的话音,所有人的思绪都被牵引过来。
“大家都知晓我蒋家绸缎庄生意好,甚至有幸成为皇商。可世上没有傻子,劣质的东西注定不会欢迎,蒋家能在青城屹立这么多年,靠得是绸缎信得过的品质。而进贡皇家绸缎,更是极品中的极品。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这其中品质的把控,全靠我阿爹。准确来说,是靠他对手感和色泽的敏锐。”
说完阿玲环视四周,见众人听得认真,她继续说道:“子肖父,我也遗传到了阿爹的天赋,故而方才能在竹林中认出沈德强的浅青色衣袍,我想这点足以证明我的本事。”
说到这阿玲挺直脊梁,这种天赋是所有蒋家人的骄傲,外人想学都学不来。
锐利的目光扫过沈德强与箫矸芝,顿了顿,她扬起手中肚兜:“此物所用布料不仅颜色与我蒋家所出绸缎有细微差别,手感上更是察觉甚大,绝不可能是蒋家出品。方才拾取时我摸过箫家姑娘衣裳,发现两者所用绸缎手感一模一样。若只凭布料还证明不了什么,可就连绣花收针的方式也不尽相同,这点应该无可抵赖!”
说完她随手将肚兜一团,抛给旁边脸色发白的箫矸芝。
“给你。”
“记住,姑娘家贴身的东西不要随便送人。不然出事后即便伤不到自己,误伤别人可不好。说一千道一万,我们姑娘家终究比不得男儿,更要多些自尊自爱。”
开阔的厅堂内,阿玲坐在宽大的圈椅内,事无巨细地将入学第一日的“精彩”说给爹娘听。
“他们竟然都护着箫家那个庶女?!”
蒋先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他宠了十三年,捧在手心怕摔着的娇娇女,短短一天内竟然屡次险象环生。而造成她险境的不是旁人,竟然是这些年来他一直颇为关心和照顾的沈家兄妹!
方氏有些迟疑,“阿蓉被宠坏了,可能有点不懂事,但钦文……”
她嫁进蒋家后多年未生出一儿半女,对着娘家小辈难免会多关心些。钦文出生头几年,她也常回娘家帮忙照顾,还时不时将他接到府里来。所以这会她并非信不过女儿,而是实在很难相信几乎当半子养大的孩子竟然会变成现在这样。
“为了接你入学,今早他起了个五更,到这边时眼底还带着青黑。”
就知道阿娘不会轻易相信,阿玲心下叹息。别说是出身沈家的阿娘,上辈子就连她,不也是最后一刻才发现沈德强的真面目?
有些人天生就会做戏,阿玲回忆着早上在高台前的一幕。当她戳穿肚兜真正属于谁,并且言之凿凿地说明,若不相信她判断,可以请几家绸缎庄经年的老师傅来确定,彻底将所有可能掐灭时,沈德强脸上的宠辱不惊。
一身浅青色衣袍的他依旧笔直地站在高台上,四目相对间,他眼中没有丝毫愧疚。然后当着书院所有人的面,他满身正气,言明此事可能有什么误会。
刚正不阿的表情瞬间稳住了场面,甚至劝服了很大一部分学子。若非她有前世记忆,也差点相信此事可能有什么误会。
从那刻起,她就明白有些事必须要尽快告诉阿爹。
“阿娘,睡得晚才会眼底青黑。今早女儿上马车时,看到一本墨迹尚未干透的全新讲义。”
“是不是因为将旧的借予你,钦文才会熬夜赶……”
“已经记到脑子里的东西,何必再费那个事。依女儿看,准是有人问他借,不得已之下才临时赶一本。若是男学这边的公子,只需课余时间当面探讨就是。”
后面半句阿玲没有说出来,但她的意思,在场每个人都懂。
不借给男学,当然是借给女学。到底是哪位姑娘值得他如此用心?不论是不是箫矸芝,总归沈德强其心可诛!
“这……”方氏无话可说。
目光在爹娘脸上依次略过,看到面色阴沉的阿娘与胸膛起伏的阿爹,阿玲握紧拳头,用从未有过的低沉声音开口:“其实女儿有事瞒着你们。”
“是那个梦?”
阿爹果然发现了,明知有问题他却一句话都没问,甚至连日常神色间都没表现出丝毫异样,这几****内心的受了多少煎熬!
在她思索的同时,蒋先已经满脸心疼地说起来。
“阿玲这几日懂事了很多,处置奶娘时非常沉稳,还孝顺地给阿爹烤棋子块,连请来的女师傅都夸你认真。阿爹活了这么久比谁都清楚,人只有经历磨难才会成长。一下子变这么多,阿玲得吃了多少苦。这几****夜夜惊梦,常常梦到大雪天你套着个破棉袄,手指头冻得通红,围着大锅劈柴烧火做饭……”
“阿爹竟然梦到了?”阿玲忍不住惊讶出声。
蒋先可没忽略“竟然”二字,“这些都是真的?”
阿玲眼眶不可抑制地染上红色,略显沉重地点头。
还真是真的!蒋先本就沉重的面色这会更是沉如锅底,略带愤怒地看了方氏一眼,他朝爱女打个手势:“咱们去书房。”
“老爷。”
“阿爹。”
看着面露不可置信的娘,目光在她与阿爹跟前稍作摇摆,阿玲朝后者点头。
虽说她是阿娘生的,可自幼她便与阿爹比较亲,加之这么多年有奶娘从中作梗,她与阿娘之间总觉得隔着些什么。刚才对上沈德强,她又是那种反应,更是让她心里有些难受。
若是旁的事告诉她也无妨,可重生之事……她只想、也只敢告诉阿爹。
“阿娘且先歇息会,我与阿爹去书房谈点事。”
说完扭过头不再看阿娘反应,她与阿爹肩并肩走向书房。半路上对着阿爹弓起来的胳膊,她下意识伸手挽住,略显冰凉的小手伸进他腰侧衣袋中,晃的里面几把钥匙叮铃作响。
清脆的响声传来,阿爹腰间温度隔着口袋传到手上,不知不觉间她放松下来。
“能再见到阿爹真好。”
迈过书房门槛,蒋先冷着脸,命令管家胡贵清场,务必让书房连只虫子都爬不进来。
“阿玲可是遇到了什么事,所以才许久未见阿爹?”
“恩。就在一个月后进贡的春绸完成时,阿爹亲自押运上京,途中遭遇山匪……”
有了前几天铺垫,如今阿玲情绪已经没有刚重生时那般激动。她如一个旁观者般,将那三年间发生的种种变故一点点说出来。
“就这样,蒋家万贯家财尽皆落入箫矸芝之手,而女儿也未能逃过厄运。本想着下黄泉去与阿爹请罪,没成想上天眷顾,竟然给了机会重新来过。”
蒋先的面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他捧在手心娇养十三年的爱女,竟然在一个月后会走向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双亲离世、亲友背叛、家产被夺、饥困交加、不得善终。
任何一条拿出来都足够让他心揪成一团,当所有这些混在一起,足以激起他心中毁天灭地的**。
但再生气他也不会冲着爱女发,就如前面十三年所做一样,不论商场有多阴暗,回到家中面对阿玲时,他始终是那个慈祥的、满足她所有愿望的爹爹。
“阿玲受苦了,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点告诉爹爹,这几天你一个人闷在心里,吓坏了吧?”
“有爹爹在身边,其实也没怎么害怕。女儿之所以没说,是因为沈德强他以前实在表现得太好。书院中的事摆在跟前,阿娘都不相信,换做几日前空口无凭,只会更难说。”
不愧是他的女儿,果然聪明,懂得谋定而后动。蒋先自问,若是前几日阿玲说出来,只怕他也会因沈德强一贯的良好表现而有所迟疑。甚至连这几日梦到的爱女惨状,也会在方氏劝说下归结为日有所思。
虽然最终他会相信阿玲,可总要费一番周折,事情绝不会像现在这般简单。
“阿玲所言有理,你放心,阿爹绝不会白白看着你受欺负。”
太好了,阿爹相信她。
阿玲深知自身不足,前世今生她所处环境一直很单纯,不论生意上还是算心计,比起箫矸芝她都差远了。这些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学得,如今她只能扬长避短。
她不懂,却不代表阿爹不懂,只是……
“女儿不孝,常人家十三岁的姑娘早已懂得孝顺爹娘。只有女儿,不能为阿爹分忧不说,还一直让阿爹操劳。”
“那阿玲便帮帮阿爹。”
怎么帮?阿玲面露错愕,抬起头就见阿爹捏着一把明晃晃的钥匙,递到她眼前。
“人老了记性不好,容易丢三落四,日后库房钥匙便由阿玲代阿爹保管。”
这……不是前世藏在拔步床暗格中,后来被庶支趁乱偷走的钥匙?有了这一把钥匙,就能打开蒋家金山银山的库房。
“女儿会弄丢的……”
“丢了也没事,阿玲懂事了,阿爹今天就给你交个底。蒋家日后的一切都是你的,只要你愿意,就是全洒大街,阿爹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上辈子钱没了也就没了,阿爹不会怪你。”
阿爹这是在安慰她?
蒋家三代单传,到如今嫡支只她与阿爹二人。这句话出口,虽不能完全抵消她前世的过失,但也让她心情好了不少。
看着爱女抿起的唇角,蒋先心下也轻松不少。想到方才阿玲说那些事,他心思一转,看来有些事得早些准备。
“这些事……暂时先不要告诉你娘,阿爹会寻合适的时机说给她听。”
点头应下,想了想阿玲又加上一句:“这样阿娘难免心里难受,她身体不好,不如这几天女儿陪她到庙里祈福?”
毕竟夫妻多年,蒋先心下一软:“也好。”
在阿玲与蒋先坦白重生之事后没多久,当天晚上,沈家主母杨氏带着一双儿女亲自登门赔罪。
杨氏起初压根没觉得有多大事,他儿子多出息,一表人才书读得又好,便是公主也配得上。阿玲没出生时,小姑子有什么好东西不先想着钦文。可自打她出生后一切都变了,不仅东西少了不说,自己嫡出女儿想要点钗环,还得捡手指头缝里漏下来的。
虽说当娘的都疼自己亲生孩子,可不过是个丫头片子,用得着宠上天?
反正她一直看不惯阿玲,钦文将来可是要做大官的,肯定少不了各种应酬和人情往来。以阿玲那被姐夫宠到天真不知事的性子,如何能做好贤内助。
还有今日之事,钦文已经明确表明态度,她却铁了心要拆台。疯丫头一个,懂不懂何为以夫为天!
本来她对阿玲的印象就不怎么好,出了这等事,有可能影响儿子前程,印象更是又差了几分。按她意思,不仅不会登门道歉,甚至一句软话也不会说。左右阿玲如今已经十三,等明年十四她就得开始议亲,那般天真的性子除去沈家,小姑子敢放心让她嫁到哪家?
到时候他们就得求着她!
偏偏夫婿目光短浅,阴下脸批评了阿蓉不说,连向来让他骄傲的儿子钦文也被他落了脸。大发脾气后,他严命他们亲自上门道歉。
杨氏丝毫不敢违抗夫婿意志,踏着夕阳套马车,沿着晋江往蒋家赶去。因着心下有气,她刻意让马车走慢些,待到蒋家门前时,街上人已经稀稀落落,江边鼓楼上传来宵禁前的暮鼓声。
多年来蒋先对方氏这个结发妻子很是尊重,上行下效,胡宅下人也对沈家人高看一眼。眼见沈家马车过来,机灵的下人赶紧递上脚踏,弯腰引三人往后院走去。殷勤的态度让杨氏心生傲然,她就知道,只要掐住阿玲婚事,她就无往而不利!
招待三人的同时,又有小厮朝府中主子报信,告知三人前来。蒋家书房设在前院,下人过来时,正好遇上情绪缓和下来,从里面出来的老爷和姑娘。
“沈家来人?”
报信的小厮刚想说两句吉祥话,好加深在主子跟前的印象,就见方才脸上还晴空万里的老爷瞬间阴云密布。
“叉出去!”
瞬间小厮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愣了下刚想转身,前面又传来一句。
“等下。”
刚一定是他的幻觉,小厮听下脚步,然后听到了让他更加惊骇的话。
刚听到伤害女儿的人时,蒋先几乎压抑到极致的怒火瞬间反弹,想都没想,便命下人将沈家母子三人从府里扔出去。可毕竟是叱咤商场多年的皇商,一瞬间的失态后,很快他便恢复冷静。
单扔出去实在太便宜他们了,顶多让他们丢点面子而已,面子能值几个钱?
心下有了主意,他看向随侍身后的胡贵。这位蒋府大管家是他的心腹,也是除去阿玲外他最信任的人。
“你去一趟,将阿玲这些年送回去的东西悉数讨回来,日后我蒋家不欢迎他们。”
身为心腹,胡贵很懂得揣摩自家老爷心思,阿玲在书院的经历他也多少知道。弯腰拱拳应下,他迅速往门外走,在通往后宅的路上截下沈家三人。没有多做寒暄,他迅速说明来意。
“听闻宋姑娘不稀罕我蒋家姑娘的珠宝首饰,想必此次定会归还,不知这会可曾带来?”
说完他随口报出几件,事关阿玲老爷总是慎之又慎,他不相信别人,那些首饰大多由他亲自经手。自打奶娘之事爆发后,这几日府里一直在对账,宋钦蓉这些年拿走了多少首饰,他心里大概有数,这会说得便是其中最贵的三件。
杨氏把大多数精力放在儿子身上,阿蓉的事她还真没多关心。这会听管家报出那几件单听名字便知价值不菲的首饰,余光瞥见女儿脸色,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不过是孩子们在开玩笑。”
“君子重诺,贵府公子与姑娘皆是读书人,应该比我等曲曲下人更明事理。话既说出,就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
在胡贵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宋钦蓉几乎要咬碎一口银牙。当初施舍般给她这点东西,如今稍不如意便又斤斤计较,口口声声说着要收回,有这样做人的嘛!
吃到嘴里的肉,沈家当然不想再吐出来,当即杨氏便喊起了方氏名讳,宋钦蓉也跟在一旁念念有词。剩余沈德强站在一旁,看着这样的阿娘和妹妹,一方面觉得他们在别人家如此做太失礼,另一方面又觉得蒋家未免太过分,得理不饶人。
任凭他们喊破喉咙,身在后院,被蒋先吩咐“好生准备晚膳给阿玲压压惊”的方氏也不会听到。而能听到的蒋府下人,更明白这府里谁才是最惹不起的,这会更不会没颜色地前去报信。
闲来无事,躲在隐蔽的角落,他们反倒议论起了此事。向来严谨的大管家胡贵,此刻更是化身聋子瞎子,对下人们的不规矩充耳不闻。
终于宵禁前的最后一遍鼓声响起,胡贵捋捋并不存在褶皱的衣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老爷说过,蒋家不欢迎沈家人。既然三位今日未将首饰带来,那便先行请回。”
说完他躬身,手指向门边。
杨氏气个仰倒,刚想开口细数亲戚轻易,对蒋家谴责一番,胡贵已经打手势招来几个护院,先于他们说道:“三位是自己走,还是‘请’下人送送你们?”
蒋家竟然愤怒至此,沈德强心下有些惊讶。见护院围上来,他也知今日之事定不得善了,只能微微拱手,解释道:“书院之事事出有因,绝不是表妹想得那般。不过引姑父这般生气,的确是钦文之过,我在这先行赔个不是。至于首饰,君子一诺千金,改日我们定会退回。天色不早,我等先行退下。”
真是会装模作样!胡贵一直未曾成亲,向来将阿玲当自己女儿来疼,多年采购尽心尽力不说,这会听说阿玲被人欺负,他心中的愤怒不比老爷差多少。
维持着冷脸,他跟在护院组成的人墙后面。亲眼见三人走出去,立刻命人关严大门。与此同时,他朝门边一位不起眼的小厮打个手势。
小厮趁人不备从角门出去,拐个弯遇到宵禁巡逻的官兵,两人躲在身后简单交谈几句、交换荷包一只。
还没走出去多远,沈家母子三人的马车被官兵查下。因犯了宵禁,他们被请进青城大牢。
母子三人蹲在幽暗荫湿的大牢中时,阿玲正在宽敞明亮的厅堂中,边等着阿娘亲手所做晚膳,边就方才之事询问阿爹。
“阿爹方才那样做,不怕打草惊蛇,不畏惧人言?”
蒋先宠溺地看着爱女,自信道:“小小一个沈家,说耕读传家还抬举了他们,惊了又如何?至于人言,此事并非我蒋家之过,又有何畏惧。他们若是敢声张,阿爹也不是纸糊的,到头来自然有法子让他们自吞苦果。”
顿了顿,他有些语重心长地说道:“阿玲,人生在世,只要行的正坐得端,堂堂正正,就不需要向任何人低头。你是我蒋家女儿,有阿爹在,你无须惧怕任何人。”
阿爹这是在告诉她,他永远是她的后盾。阿玲心下一暖,搬搬凳子凑到阿爹身边,头上花苞蹭蹭他脸颊,幸福道:“阿爹真好。”
爱女甜甜的一句话,让蒋先觉得再苦再累也值了。
父女俩正处于温情中,方氏突然进来,环顾厅堂后有些疑惑:“不是说杨氏带着钦文和阿蓉来了?”
温馨的气氛荡然无存,蒋先阴下脸,正想直说时,柴房之人突然来报:“老爷,奶娘熬不住审问,寻了短见。”
奶娘的突然死亡分散了方氏注意力,随后几****一直在彻查此事。蒋先倒是觉得没什么,前几日审讯,该问的他已经大都问出来,反正他从未想过留下奶娘性命。
本来按照他的意思,奶娘全家干脆一个不留。可最终他还是顾及阿玲情绪,在收缴全部家产后,将粗布麻衣的他们赶出了青城。
当然当着阿玲面,他没有这样照实说,只是含糊地说一句“另有安排”。女儿心善,看不得人受苦,他得维护好慈父的形象。阿玲当然也清楚,阿爹不会轻易饶过奶娘一家,知道这点她暗自放心,然后积极准备起了去庙中进香之事。
五、六日过后,恰逢书院每旬休沐。一大早她便起身,焚香沐浴后带足了香油钱,套上马车与阿娘往华首寺赶去。
华首寺位于东山半山腰,离着蒋家并不远。眼看着就要赶到,马车突然被一队穿藏蓝色暗花官服的侍卫拦下。
车帘撩开个缝往外看去,入目便是一位青衣男子。他站在暗卫中间,飞眉入鬓、目如月下鉴湖般深邃,身躯笔直如出鞘的利剑,整个人单是站在那便让人难易忽略。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
怎么会是他!
阿玲打量着面前的青衣男子,有些人注定只看一眼就让人终生难以忘怀。
前世她与少年有过两次接触,第一次是在变卖祖宅赴京途中,她遭遇山匪打劫被绑了去,同时被绑的还有他。当时两人被绑在山寨粗木柱子上,三天三夜水米未进,在他性情越发焦灼时,他们被官兵及时营救。再然后便是她死之前,积雪没过脚踝的京城大街上,鲜衣怒马的他带领一群贵公子在她身边呼啸而过,然后折返回来,扔给她一满荷包大额银票。
那只荷包,时至今日她回想起来都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非亲非故,无缘无故他为何要给她那么一大笔钱。
即便再疑惑,如今她已重生,尚未发生之事定能无可能知晓前因后果。
无论他是因在山寨中的共患难而对她心存怜悯,或是如京中许多贵公子般同箫矸芝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是好是坏,如今她都无法得知。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位公子的行事一如既往地嚣张。
透过车帘看向晨光中张扬的玄衣,阿玲微微蹙眉。
在她撩起车帘打量少年的同时,站在八名藏蓝色衣袍暗卫中间,陈志谦也在打量着她。
几日不见,这丫头怎么又瘦啦。本来就尖的下巴,这会几乎可以拿来当锥子使了,小时候圆圆的多可爱。明明他已经吩咐了百味斋掌柜,在送往蒋家的点心中多加些补品。
那些补品全是皇帝舅舅命人暗中送来的,外祖母和娘又顺带添上了些,全是各地精挑细选进贡上去的。就算效果没有吹嘘中那般神奇,怎么也不可能越吃越瘦。莫非……掌柜认出那些好东西,暗自贪墨?
想到这种可能,他周身气质冷峻下来。
左右暗卫只觉一股凉意袭来,顺着小王爷目光看过去,只见马车门上雕着皇商蒋家标记。
他们奉命来青城募集军饷,至今已有将近半个月。这段时间他们明察暗访,确定了几条大鱼。正愁无处下手,今早小王爷突然一反常态地调集人手,大张旗鼓封了东山。本来还一头雾水,如今看到面前这辆蒋家马车,一切豁然开朗。
皇商蒋家三代单传,这辈只有一位姑娘,传闻蒋先极为宠爱独女,百年后要将所有祖业交给她。
原来他们等得就是这条大鱼。
小王爷孔明在世,果真神机妙算。
随侍两侧的暗卫心下佩服得五体投地,尤其是右手边那位长相毫无特色到看个百八十遍依旧记不住长啥样的暗卫。十余日前在茶楼时,便是他率先被小王爷派去查探蒋家。顺着这种思路,他们从青城几位大绸缎商后宅入手,终于摆脱了初来乍到时一筹莫展、没头苍蝇般乱撞的困境。
比起其余暗卫,他对暗中掌控全局的小王爷更加敬佩。此时此刻,想起小王爷刚提议查蒋家姑娘时,他心中起得那些旖旎心思,陈阳更是心下汗颜。
他一定要将功补过。
怀揣这种心思,陈阳主动开口:“属下这便捉拿胡夫人与胡姑娘。”
边说着他边暗中打量马车周围护院,心中合计着稍后如何干净利落地解决此人,让绑架之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然后再如何不失颜面地利用人质敲诈勒索。虽然相貌平凡,陈阳头脑却着实不凡。短短一句话的时间,他已经大致做好了完整的绑架勒索计划。
可……迎接他的却是腹部重重一拳。
月余不曾切磋,小王爷武功又有进益!
“去请蒋家姑娘下来。”
怎么请?余光瞥见小王爷晦暗的脸色,陈阳识相地没问出来。压抑住胸膛内的翻江倒海,他缓缓走上前。正愁不知该说什么时,背后东山上传来华首寺的晨钟。钟声回荡,带来无尽禅意,瞬间他福至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