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范回来的时候,拓跋弥早早就等在宫门前,不等车马进入,就急急拉了拓跋范往一边去。
“怎么了?”拓跋范有些莫名其妙,声音仍旧温和,不见一丝恼怒。
拓跋弥却是垂眉低眼,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吞吞吐吐地说出一句“你当真不知?”的话来,更让拓跋范找不着头绪。
“三皇兄有什么事尽管说罢。”拓跋范看看停在宫侧门的坐骑,才发现有宫人出来,正在和自己的侍卫说着话,心中一动,面上却没有显现分毫。
“无欢她,”拓跋弥眸中含悲,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踌躇了半天才说道,“无欢她被行了绞刑……”
“什么?”拓跋范温和的声音中,迸出一声尖利,那双无比温雅淡然的眸子,亦是不可置信地睁大,“无欢?”
拓跋弥低垂着的头,已经快要贴到胸口处,声音低到将将能够让人听清楚:“是,无欢鸩害父皇,让大皇兄下了狱,前几日已经被执刑去了。”他的肩膀微微一动,颤声道,“我竟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拓跋范的心中翻江倒海似的,一直在激荡不休,尽管拓跋弥一直在说话,他却浑然不觉,眼前只有那一双秋水似的眸子闪动,眨一下眼就变换一回,好像每呼吸一次,就听到那样清透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慕容夫人的病已经没有大碍。殿下可是要休息休息?”“殿下可是有暖床的侍婢?”
虽然宫人一直有传,她的容颜丑陋,他竟从来不觉得容颜美丑于她有什么重要,甚至有时候,只感到她庆幸于自己的丑陋面容,她在他面前亦是从容自在,没有一点自卑。这样的一个女子,怎么可能鸩害皇上?
仿佛长街传来车辙辘辘,她带着那份从容,就那般消失在尽头。他好像看见,落日余晖中,她的笑容殊无颜色,轻轻道一声别,从此不复相见。
那方小砚,如今还躺在他的书橱中,而她。再也不会用得上。
“范皇弟?”拓跋弥连着叫了好几回,才将沉浸在思绪中的拓跋范唤回,他不停地打量着他,问,“你听到我的话没有?”
“嗯?你说了什么?”拓跋范木然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却让拓跋弥有些生气。他的声音提高不少。“你在想什么?”
拓跋范此时满心满脑都是郁欢的死讯,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以致于他有些无法相信,清俊的面上添了几分凝重:“父皇可还好?”
应该没问题罢?既然这么多天,他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且无欢的死这样突然,想必大皇兄已经把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不然。他且能这般悠然而归?
“父皇这几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多,已经能够下床,多由大皇兄在旁侍疾,我也是刚刚得空,大皇兄一直盯着我,不让我出宫。”拓跋弥有些委屈,看着拓跋范,令他有些失笑,明明他是自己的兄长,可一直以来,两个人就像换了个,有什么事情,总是会来先问询自己,哪有什么兄长的样子。
他抬头看了看天边,几片云彩移得很快,本来垂日红霞是极美的景色,却被这几片云遮了大半去,那红光从团云后面射出几缕,始终透不过来。
“走罢,先进宫看看父皇再说。”拓跋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初夏风暖,却让他感到一阵凉意,拓跋弥亦是一叹,深深地刻在风中,吹不散去。
“你是说,要十日后出发?”此时,郁欢正倚在床上,她已经能够坐起来,并且可以进食一些米粥。
“怎么,你觉得不好?”游真给她端来一碗汤药,放了一小碟蜜饯,等着她服药。
“你老实说,是不是被你父亲发现,要逮你回去!”郁欢一口气就将药喝尽,一粒蜜饯都没用,只用清水漱了口,见游真神色古怪地看着自己,挑眉,“有什么不对么?”
游真掩饰般地咳了一声,转首他处,片刻后才看向她,道:“这药这么苦,你都不用蜜饯。”
这也值得奇怪?郁欢不解地看着他,道:“你用?”
“那是,”游真随手捡起一个来,扔进嘴里,咕嘟着舌头道:“我从小极少喝药,哪怕喝半滴,非就着蜜饯不可。”
果真是一副公子哥作派,她却一直不知他的真正身份,听说南朝极重视门第出身,便拭探着问道:“你既姓游,便不是那些百年公卿世家出来的,既然如此,想必也是门第显宦罢?”
自魏晋以来,名门巨户,王谢风流,便是连前晋皇室司马氏,都不得不仰其鼻息,即使如今掌国者刘氏,虽然出身草莽,打破贵胄世袭之例,亦多会拉拢这些世家大族,以固帝祚。
游真一征,仔细想了想,便郑重其事道:“如果你答应随我回建康,到时候便可知晓我的身份了。”
还要故作玄虚么?郁欢不禁莞尔,也不说话,只拉了拉披在身上的外衣,便垂下头去,看着锦被上的花纹出神。
好像,叱木儿的被子上也绣有这样一朵花,只不过她那花,多是由自己折腾上去的,太过难看,真不知她那双手除了做饭,还会做些什么。
随即,她便哑然失笑,自己终不是那等心思缜密之人,不然,与叱木儿这么几年,竟然不知她还会武技,且还是个中高手,也难怪前世里的叔叔贺迷说自己,总归是个妇人,眼界短了些。
没想到,重活一世,亦是如此。
刚想了一会儿,就听游真说要出去一趟,安排一下几日后的行程,她想了想,开口道:“你若是出去的话,就到我的私宅看看,如果方便,买两个下人过去,帮着照看一下,可好?”
游真一听,不由喜上眉梢,笑着咧了嘴,道:“你同意和我一起去建康了么?”
郁欢抿唇,片刻后才道:“如今我也不方便出去,便由你帮我安排些事项,倒是麻烦了你。”
她告诉他自己的私宅坐落之处,姚皇后替自己置办的地方,便连拓跋嗣都不知道具体位置,更何况拓跋焘等人?她又让游真帮着打听一番慕忠的消息,还告诉他木山厘此名,细细嘱咐一番,已是接近晌午。
不到半日的功夫,室内光线尚还充足,游真便转了回来,抖了拌外袍,一进门就道:“都安排好了,等你的身体好些了,我们便出发。”
“通关的东西也都办好了?”郁欢轻轻问道。
“这些东西岂用我出面,早弄好了。”游真笑道,见她的气色好上许多,越发开怀,“下午睡得可好?”
这语气,像极夫妻那种亲昵,话里话外透着浓浓的情意,让郁欢不由一阵脸红,低了头不说话。
游真却没有想到这些,继续道:“你说的那个慕忠,据说在军镇上,具体哪个军镇,没有打听到,还有那个叫木山厘的,却是一点消息都没有,根本没有这么一个人。”
郁欢抬眼看去,游真说得很是肯定,竟连她这在平城住了几年的人都比不上,难道,他有自己的消息渠道?
想到这儿,她不由暗暗计较起来,看向游真的目光中,亦有几分探究,游真刚说完话,见她这般看着,一时不知何故,便出口道:“怎地半日不见,就这般想我?”
郁欢一愣,瞥了他一眼,道:“你还真是个没脸没皮的。”
这等不在乎世俗规法,不在乎自己身段之人,想必也不是那等王谢之流,不然,岂能如此儿戏,想出来就出来,说话也没个章程?
念头一闪,心里便有些奇怪,只不知他如何#这么快地就将自己所要的消息打听出来,且这般自信。
由此,她更加笃定,游真,怕也不是个简单的。不过,她的这些念头都埋下,只问道:“骑马还是驾车?”
游真刚要问她这个问题,便听她也问了出来,不由笑道:“你说呢?”
“骑马倒是快些,如果我的身体恢复不错,就骑马罢!”
“嗯,好,听你的。”游真对此毫无异议,只管应道,郁欢笑出了声,声音已经恢复七八成,很是好听,他不由一顿。
“我听那个马怜儿叫你郁姑娘,难道你姓郁?”游真看着她,问道。
他不提,她倒忘了这回事,此时听游真问出来,便觉得也没有隐瞒的必要了,遂回道:“我姓郁,叫郁欢。”
“郁欢?”游真仔细念了一遍这个名字,虽然易容过的面貌有些平庸,却掩不住他眉眼间的狡黠,“可比无欢好听多了。”
郁欢苦笑一声,叹道:“我叫郁欢,姐姐叫郁柔,还有一个哥哥,却是只见过一面的,早夭而亡,现在,却只有我一个人活了下来,世事真是难料……”
她的情绪一下子便低落下去,倒叫一旁的游真有些手足无措,言语中满是急切:“那怎地就只剩下你一人呢?”
说来话长,不说也罢。
郁欢咬唇,吸了几口气,慢慢吐出:“阿娘与姐姐皆是为了救我才殒命的,乱世扰攘,活下来却是不易。”(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