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岳花炮集团面向全国招聘总经理的举措,在相东县无疑是一件社会反响强烈的大事,引起了社会各界的高度关注。面试在县政府办公大楼,县长魏同方担任主考官,虽然他并非花炮领域的专业人士,但就考察科学管理、理论水平等方面,他还是很有造诣的。
省内外多家新闻媒体也应邀参加,当然也有不请自来的,来观光看热闹的人也不少。远道而来的媒体记者中,有三张曾得到过相东警方重点照顾的面孔:《东昌日报》华岳、《泰山周刊》陈宇舟、《湖湘早报》童林。他们不约而同地又走到了一起。不同的是,上一次属暗访,结果失败了,像华岳那样的资深记者都遭到了暗算。就个人而言,得到了回报,他们不知道算收获还是损失。切莫低估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县城,水还是很深呢。
省都市频道的记者也来了,媒体真是不记旧怨啊,那次来采访华岳花炮的事故现场,采访车都砸了。这次是正面报道,照样来了。著名主持人王丹丹一露面,便引起了众人的山呼,由于来的人太多,许多人并不关心谁应聘成功当华岳的总经理,他们是冲王丹丹而来的,小县草民,追星的积极性一样很高。魏同方见这么多人进不了县府,临时决定,面试改在大草坪里举行。魏同方坐在主考官的席位上,面对大众,气定神闲,落落大方,相比之下,坐在他旁边的张大勇反而显得有些局促,其实,他才应该是今天的主宰。
首先上场的是一位博士,他在限定的3分钟以《假如我是华岳总经理》的演说中,据他的调查得知,有将近一半以上的时间历数家族式管理是制约企业发展的弊端,至于他关于总经理的管理,则都是一些理论性的东西。还没有怎么展开呢,时间到。魏同方对这位应聘者的评价是,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理论,没有个性,也没有实践经验的纸上谈兵。魏同方侧过头去,和张大勇简短地交换了一下意见。张董面露微笑,连连点头,显然,他对魏同方的意见没有意见。于是,没有怎么提问就结束了。接下来两三位的表现,连他们自己都感到不满意。年轻人,往往过高地估计了自己。宏武上场的顺序排在第5位。他从业多年,对花炮行业从生产到销售,见多识广,连张大勇都感到惊讶的是,他居然对现代企业管理的理念说起来也有一套。媒体的镜头向他聚焦。观众席上,萧霖拍了拍坐在旁边的莺莺,凑在他耳旁说:“形势越来越明朗,提前祝贺你,总经理夫人!”
莺莺搂了搂萧霖的腰,悄声说道:“阿姨,谢谢你的支持啊。”
招聘结束了,与会的媒体被新任总经理张宏武邀请到华天共进午餐,每一位都得到了一个红包,至于内容,这是一个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
第二天《东昌日报》刊发了关于《华岳面向全国招聘总经理,缘何自家人捧走了大印》的深度报告。这篇文章,宏武读了两遍,极口称赞写得好。莺莺在老公的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道:“别忘了,也有我的功劳啊。”
宏武不解:“有你什么事啊?”
莺莺意味深长地说:“打红包时我特别关照了他一下啊。哼,资深记者,狗屁!”
宏武不以为然:“现在记者采访的单位发红包,这个潜规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主要原因还是拿钱消灾——”
莺莺打断老公的话:“你有没有搞错,这可是正面报道啊……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红包我看还是物有所值。不愧为资深记者,确实有两把刷子……”
宏文若有所思地说:“这事,我知道,阿姨起了很重要的作用,如果不是她的建议,我恐怕应聘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
莺莺诡秘地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什么阿姨不阿姨,今后她就是我的亲妈!”
宏武忽然双眉紧蹙,叹了一口长气,看着妻子说道:“不过,我还有一个问题担心……”
莺莺看着丈夫,柳眉一扬:“还有什么,你快说!”
宏武看了看外面,示意莺莺:“你过来吧。”
莺莺赶紧走拢去,宏武将嘴唇凑到妻子耳旁,悄悄地说道:“你说我爹都一把年纪的人了,干那活儿还行吗?”
莺莺倒在老公怀里,双手搂着老公的脖子:“肯定不如你啊,就像一匹恶狼!”
宏武大笑,将妻子抱起来往床上一扔,说道:“是吗,恶狼饿坏了,现在就吃了你!”
两人立刻像水蛇一样缠绕在一起,整个卧室被莺莺“咯咯咯”的笑声填得满满的。
魏同方没有参加华岳的宴请,他原本是要参加的,像华岳这样的利税大户,作为县长,在他的心目中,摆到了很重要的位置上的。今天招聘会的成功,说明华岳彻底走出了困境,迈上了发展的新台阶,他心情的愉快不言而喻。中午他决定在政府机关食堂就餐,他走进去时,餐厅里闹哄哄的,打饭的窗口排了长长的队伍。大家见魏同方进来,纷纷和他打招呼,他也频频地致意,便排在队伍的后面。排在前面的职工闪开让他,魏同方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吃饭还要分职位的高低吗?都不要动!”
干部们知道魏同方的脾气,见他这么一说,才恢复了原状。他排队的当儿,忽然有一位年轻的厨师将打好的一份饭菜端到桌子上放下,笑嘻嘻地说对魏同方说:“魏县长,请吃饭吧!”
魏同方笑了笑,走到饭桌旁,对厨师说道:“好吧,你既然那么喜欢拍马屁!”
魏同方吃完饭,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县一级领导的办公室其实是一套三居室,有卧室,书房,客厅。他走进里间,倒在床上,随手将被子盖在身上。
就在这时,床头的手机铃急剧响了。他的第一预感是发生大事了,否则不会在这个时候打他的电话。是法院院长戴祖尧:“魏县长,对不起,打扰你休息了……”
魏同方躺着接电话:“哦,祖尧,说事吧。”
“我们执行庭在魏家村遭到暴力抗法……”
魏同方一个激凌,坐了起来:“说详细一点——啊,我看这样吧,你通知启凤局长,大为检察长,你们都到我这儿来一下。”
魏同方刚挂了电话,铃声再响,是公安局长的报告,谢启凤称情况紧急,刻不容缓,他已经在前往魏家村的路上了……
这一起群体事件的爆发,在魏同方的意料之中。上一次去过之后,他就有这个预感。寻波在樟树村插过队,又是那儿的女婿,在哪里做了许多疏导工作,安抚了该村群众的情绪。明摆着是魏家村没有道理嘛,他们如此蛮横不讲理,其原因令人哭笑不得:县长是他们村的人嘛,肯定会向着他们。寻波然后又去了魏家村,做那里的群众工作,可是,这些魏氏族人,就是听不进耳朵。之后,他将情况向魏同方做了汇报。县长指示,要樟树村走法律程序。于是,樟树村委会将魏家村起诉到了相东县人民法院,诉求炸掉现在的水泥坝,依照原来的坝高重建。法院依法受理了此案件,并将起诉书副本送达被告——魏家村委会。被告拒收,依法视同送达,开庭审理时,被告无正当理由拒不出庭。法院作出缺席判决,支持了原告樟树村的主张,在本判决书生效之日起,原告可以将现在的水泥坝眨炸毁,重建水泥坝,坝高维持历史水平——2.14米高,同时负责将灌溉魏家村的引渠15米修好,不得影响魏家村的灌溉。被告魏家村村委应该做好村民的思想工作,不得以任何方式阻拦新坝的建筑……
为了稳妥起见,法院还派人专程去了一趟魏家村,宣读已经生效的判决书。村民们给予的是冷笑、嘲讽,根本就不把法律文书当一回事。有村民说:“这样的判决书,留着你们自己擦屁股吧!”有的则口出狂言:“看你们哪个敢炸坝,除非不要命了!”
大约半个小时候,戴祖尧院长、盛大为检察长便出现县长办公室,魏同方不待他们坐稳便说道:“我早就估计到会有今天的麻烦,躲是躲不过去了,你们是专政机关,对不法分子一定严加惩处,决不姑息迁就!”
戴祖尧面有难色:“魏家村的情况比较特殊,一是宗族观念严重,一有事就全体出动,他们走进了一个误区:法不责众;第二呢……就是倚仗县长是他们村人,不会真正惩罚他们。”
盛大为点了点头,表示同意这个分析。
正在这时,公安局长谢启凤又来电话了,现场的情况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双方情绪对立,冲突一触即发,建议暂时撤回爆破工程队,以免发生群体流血事件……”
魏同方厉声说道:“不行,你一撤退,抗法的气焰会更嚣张——一定要狠狠打击试图暴力抗法行为。”他紧握拳头用劲挥了一下,斩钉切铁地说,“启凤,你做好抓捕的准备工作,我和大为、祖尧马上就来!对,这个问题不能再拖了,今天一定要解决好!”
一路上,魏同方想象着拦河坝现场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他的判断以上次群体事件为依据的。他今天和法院院长、检察长一起带来,亮明身份,法律公器都在:遇到紧急情况,当场批准逮捕,以此震慑闹事抗法的群体。他唯独没有想象现场的情况会是这样:樟树村的村民甚至没有过河,根本没有接触,隔岸相望,这样,揪扭斗殴便不可能发生。公安干警在魏家村一边的河堤上站着,严阵以待,他们的身后,摆放着多台警车。警车顶上的警灯闪烁着耀眼的红光。临时架设在河堤上的高音喇叭反复播放法院的民事判决书。拦河坝的吗、坝面上躺着许多男男女女,其中老人的银发在阳光的照映下格外地耀眼。工程车辆停靠在河滩上,施工人员在水泥坝上打炮眼,一根根炮钎在坝身上钻出了无数炮眼,而后往里面灌入雷管炸药,引线。躺在坝上的人无动于衷,打炮眼的人小心翼翼,咋一看这场面,无不为躺倒在坝上村民的安危捏一把汗。现场的紧张空气,使人感觉到沉闷压抑,几乎喘不过气来,哪怕只要飞来一粒火星,立刻会产生爆炸,而后起火,顷刻便成燎原之势!
魏同方表面不动声色,举手投足都很稳健,他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自己。表面上,他显得很平静,其实内心非常的焦灼,对于事态的发展,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并不是完全有底。他记起了一句名言:一切皆有可能!既然大家都盯着他,作为这样出戏的导演,不可能半途而废,而且,已经没有退路了。魏同方的轿车刚停下来,发动机还没有熄火,谢启凤就跑步拢来,不难看出,这位公安局长故作镇静后面的紧张。这样的群众场面,处置不当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戴祖尧和盛大为先后接过话筒,于是,在播放法院判决书的间隙,高音喇叭传出不同的声音:“我是相东县人民法院院长戴祖尧……”
“我是相东县人民检察院检察长盛大为……”
然而,躺在河堤上的魏家村老老少少、男男女女一个个就像聋子,无动于衷。
时间,一分一秒地逝去……
魏同方一把接过盛大为手里的话筒,大声道:“魏家村的父老乡亲们,你们好!我是当年被你们好心收留的狗子,梁狗子……喝魏家村水长大的同方伢子。现在是一县之长,我希望各位爷爷奶奶、伯父伯母、叔叔婶子支持我的工作……你们都是通情达理的人,明知这样做是错误的。你们现在撤离还早,如果执迷不误。暴力抗法,难逃法律的严惩……那时候,我也救不了你们……”
水泥坝上一片沉寂……
魏同方继续大声喊话:“我现在数到十,你们一定要撤离——谢启凤,命令全体干警做好抓捕犯罪嫌疑人的准备。魏家村的父老乡亲们,我开始数了:一、二、三……”
喇叭里播出的声音有些沙哑了,但一句比一句威严:“四……五……”
水泥坝上有些人害怕了,爬到老支书魏春生面前,这位满头银发的头儿虽然多年不任支书了,但是,他在魏家村的威信依然是无可替代的。
高音喇叭里继续魏同方的声音:“……七……八……九——”
魏春生轻蔑地一笑,对躺在身边的人说:“听出来了吗,数的很慢了——也就吓唬人吧,这么多躺坝上的,他抓的过来吗,兔崽子!”
魏同方使尽最后的力气大喊一声:“十!!预备——”
魏同海沉不住气了,从水泥坝上爬起来,有了那次脱衣服的经验,他认为魏同方不是吓唬人的,他会动真格的。于是,不顾父亲的吆喝,一溜烟地跑了,经他这么一跑,立刻带动许多人跟着他离开了水泥坝。不过,他们并没有走多远,而是退到河堤上,成为了看客。
当魏同方数完十的时候,坝上还有20多人躺着,其中就有魏春生、魏秋生这对堂兄弟。
高音喇叭播出魏同方威严的命令:“谢启凤同志,开始行动——”
谢启凤的声音:“同志们,开始行动!”
早已憋足了一口气的干警迅速冲向水泥坝!又有几名村民在警察来到身边时爬起来跑了,这时候,魏春生突然扑到旁边的一处已经填满炸药插了雷管的炮眼上,大声吼道:“炸吧,炸吧,大不了同归于尽,我今年74岁,早就活够了!”
两名警察以极快的动作架着他离开水泥坝,推上了警车。魏秋生突然发疯似的离开水泥坝,扑倒魏同方面前,一出手,便揪住他的耳朵,破口大骂:“你这小兔崽子,白眼狼,我白养了那么多年!”两名警察冲到面前,像拎一只小鸡,将他推开,咔嚓一声给他戴上手铐。一共有十几人被逮上警车,站在河堤上的魏家村民远远地对峙,摩拳擦掌,吼声如雷,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但是没有敢上前一步。警车快要开走的时候,只见魏同海双手搬着一块石头,突然闯到警车前,用力砸去,警车前面的当风玻璃碎了。谢启凤厉声喝道:“你真是胆大妄为!”
几名警察逼近魏通海,做了一个擒拿的动作,扭住他的两只手,魏通海奋力挣扎,声音还是很大:“放开!我是魏县长的弟弟!”
警察停止了动作,看着他们的局长。
众目睽睽之下,谢启凤看着魏同方。
魏家村的人短时间停止了喧哗,一齐看着魏同方。
魏同方冲谢启凤厉声喝道:“带走!”
谢启凤冲警察厉声喝道:“带走!”
警察立刻精神大振,以老鹰擒小鸡的快捷将魏同海扣上手铐,推上囚车。
魏同海拼命挣扎,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魏同方,你不要姓魏,我们魏家村不要你这个杂种,你是狗子,狗子!梁狗子!”
魏同海被带上警车,围观的群众“呼——”全都四散开来,落荒而逃,有的人跑得比兔子还快,眨眼便没有了踪影。
魏同方走到自己的轿车前面,司机欧强替他打开车门,正要登车,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太太出现了。她面无表情,站立在中间,挡住了汽车的去路。魏同方转过身来,迎前一步,拉着老人的手,说道:“娘,今天没有时间回家看你。”
陈瑞儿老太说:“你还认得我是你娘啊?”
魏同方说:“现在我没有时间和你解释——你多保重吧,娘。”
陈老太脸色铁青,语气坚决:“放了他们!”
魏同方解释说:“娘,你也是断文识字的人,知道法不容情。他们暴力抗法,袭警,已经触犯了刑律,我没有这个权力——”
陈老太打断儿子的话:“放了他们。”
魏同方看了驾驶室的欧强一眼,脸色有点尴尬:“娘,你就不要为难儿子了吧,我真的没有这个权力……”
陈老太突然拾起路边的一块石头,说道:“我现在砸了你的车,你将我也抓起来吧!”
欧强见势不好,急忙下车,挡在老太太面前,说道:“陈奶奶,您还是砸我吧,如果把车砸了,我就回不去啊,我娘在家里会着急的……”
陈老太扔掉手里的石块,摸了摸他的手,夸奖道:“你真是一个好孩子,出门在外,还记得家里有娘,不比有些人,当了一个芝麻官,六亲不认……”
魏同方从车上下来,去拉陈老太的手,笑着轻声说道:“娘,我送你回去吧,要打要骂随你处置。在外面挨打,让人笑话,我这个县长还有威信说话么?”
听儿子这么一说,陈老太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她迟疑了片刻,点了点头。于是,母子俩回家了。一进门,陈老太要给儿子倒茶,儿子拉母亲坐下,说:“你歇着吧,我自己来。”
陈老太坐下了,魏同方给娘倒了一杯水,娘接过来,看了看儿子的脸色:“看你的眼睛,晚上没有睡好吧?急事缓办,大事大家都分担一点,别一个人扛着……”
魏同方说:“没有啊,县里的一把手是易纯书记,我——”
陈老太不以为然:“别解释了,我儿子的性格我还不知道吗?”
魏同方看了看外面,有些着急:“娘,你有什么吩咐快说吧,这个时候,许多事等我去处理呢,娘——”
陈老太说:“什么事,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啊,把他们放了——我知道你的心思,”她上身趋前,伸手摸了摸儿子的耳朵,“你继父是那样的德性,你应该知道,你也不想一想,当年我们娘儿俩落难的时候,毕竟是他收留了我们,你吃了他的饭,穿衣服花了他的钱,还有读书的一些开支……人生在世,不要记别人的过,而是记住别人对自己的好,常怀一颗感恩的心。这样,你自己心里也会舒坦一些。……别打岔,听我说完,魏春生,我也知道你恨他,我何尝不恨呢……我现在问你,你当年对翠翠做了什么?”
魏同方的脸红了,辩解道:“没有啊,怎么可能呢,那时候我们不都是小孩吗,什么也不懂……”
陈老太坚持己见:“你不用辩解了……你知道你读书离开魏家村后翠翠的故事吗?”
魏同方说:“翠翠?听说嫁到外地去了……”
陈老太说:“她一直不肯嫁人,将一个又一个的媒人关在门外。20多岁的大姑娘了,一提给找对象就哭……你说,和你没有关系吗?”
魏同方摇头:“瞧娘说到哪儿去啦,我们小学在一起玩得好,可一上初中就分开了呗,和我能有啥关系……”
陈老太:“你少给我打马虎眼,那我问你,你每次回来,都要打听翠翠的情况。这是为什么?不要辩解了,我也不想知道。我只希望你的心胸要放开阔一些,这是一个干大事的人应该具备的胸怀……你是我儿子,哪有做娘的不了解自己儿子啊。”
原来,翠翠初中毕业后,没有参加中考,辍学回家了,理由是侍候瘫痪在床的母亲。她说道做到,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月两月,整整三年,每天倒屎端尿,擦洗身子。父亲魏春生以工作忙为借口几乎不进病妻的房间,全交给女儿一个人去做。翠翠本来就是魏家村数得着的漂亮姑娘,她坚持这么长时间侍候母亲的表现,在村里谁个不夸呢?不过翠翠有一个怪脾气,拒绝婚嫁。谁只要在她面前一提到相亲的事,便听也不听,立马走人。眼见得比翠翠小的女孩子都结婚了,同龄的姑娘生的孩子都打酱油了,她还是孑然一身。病床上的母亲也着急啊,她说,如果女儿不结婚,便拒绝她的侍候。母亲以死相逼,翠翠才答应了出嫁,可是,新婚之夜,新娘在洞房里不让新郎靠拢。她是半夜里跑出来的,从此再没有进过夫家的大门,最后,不得不将结婚证换作离婚证。为此,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哭过多少啊。不久,母亲又央人为其找婆家了,翠翠坚决不答应。面对病床上的母亲的再三追问,翠翠终于将那件尘封了多年的往事说了出来。母亲不说话,默默地流泪,她是知道丈夫奸污陈瑞儿的事的。这件事,在魏家村也是公开的秘密。奇怪,没有人责怪身为党员干部的魏春生,反而抱同情的态度:妻子病了这么多年,他一个男人在外吃一口野食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有些人反而责怪陈瑞儿:“母狗不摇尾,狗公不爬背。”
理由在“狗公”一边。
岁月蹉跎,转眼间,翠翠28岁了,那一年,魏家村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他便是武双池,距魏家村近200里杉皮坳人。他是往省界岭那一边采药路过魏家村,路过魏春生家门口,进去歇息,讨一口水喝。他看到这户人家有一位中风的病人,称自家有祖传治这种病的秘方,愿意一试。有这样的好事,那就让他一试吧,用魏春生的话来说,那就是死马当做活马医。这位外乡采药人说,他的方法叫药疗,即饮食疗法,简称药膳。魏春生是多年的基层干部,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他听说过药膳。于是,武双池将采挖的中药材,配上乌骨鸡、糯米、等物,熬了一锅,去渣存汤,让病病人喝下去,一天三次,每次一小碗。一个月之后,奇迹出现了,病人居然能用自己的手拿调羹喝汤了。又一个月,借助拐杖走路了!
可就在这时,发生一件很不幸的事,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武双池为了给翠翠母亲治病翻越界岭去采药,遇暴雨,而后泥石流,整个下身全被埋的泥石里面。他拼命挣扎,好不容易将身子拔出来,在快要到翠翠家门口的路上晕过去了。翠翠去井边洗衣服,发现了他,而后魏春生用村上的一台工具车将他送往县人民医院。命保住了,但作为男人标志的睾丸却没有了。武双池回家是情绪低落,特别沮丧。他知道,在妻子面前将是一道难过的关隘。不久,翠翠便听说武双池的妻子和他办理了离婚,带着11岁的女儿离开了他……
武双池离开魏家村后,翠翠母亲的病又加重了,翠翠都先后几次去过杉皮坳,可是,武双池的模样令她吃惊:人瘦了整整一圈,看模样,皮肤变得白皙,嘴唇的周围,往日的络腮胡不见了。声音也变得尖细,像女人的嗓音。显然,失去睾丸后,这位中年汉子的体貌特征一如女人。接连不断的打击下,这位有着丰富的制作御膳经验的中年汉子已经垮了。武双池对突然出现的翠翠似乎并不感到那么意外,倒像是在意料之中。他迎出大门,站立在台阶上,叫了一声:“翠翠,什么风把你刮来了啊?”
翠翠紧盯着武双池,说了一句:“你怎么这样了啊?”
她不待武双池回答,泪水便在脸颊上汹涌……
武双池故作轻松地说:“这样……有什么不好呢?”
这一次,翠翠没有在沙皮坳久留,很快就返回了魏家村,但是,她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半年后,翠翠的母亲去世了。又半年后,魏家村不见了翠翠,她父亲不愿提及。但是,纸包不住火,魏家村人终于知道翠翠的下落了……
陈瑞儿老太说,她本来几次想讲翠翠的故事,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今天,现在,此时此刻,她不得不说了!
魏同方听完翠翠的故事,久久地坐着发闷,突然,拦河坝上传来接连不断的巨响,被炸的水泥尘粉像朵朵蘑菇云扬上天空,河对岸的樟树村一片欢呼。老太太的思绪从记忆中回到现实,凝视着欢呼的方向,脸上的沟壑一齐舒展开了,就像一朵盛开的金菊花,她喃喃地自言自语:“儿子,你的做法也许是对的,就是,太、太残酷了,你毕竟在这里生活了那么多年,人生在世,应该常怀一颗感恩的心!”
魏同方没有回话,往门外走去,身后,传来母亲的话,口气像最后通牒:“如果你一意孤行,今后别在回魏家村了,我也没有你这个儿子……梁狗子!”
“粱狗子”三个字令魏同方心里一震,猛地回过头来,看了母亲一眼,随即加快脚步来到轿车前,打开车门,吩咐司机道:“欧强,走!回县城!”
魏同方的轿车驶出魏家村,他推开车窗玻璃,看着外面,这里的一切,点点滴滴,都留住他的记忆里。目光触及那棵歪脖子柳树还在,只是当年他掏鸟蛋窝的桠杈没有了。第一次烧了鸟蛋给翠翠吃的情景历历目前。他还清晰地记得翠翠吃鸟蛋时候的模样,岁月没有冲淡,而是更加清晰。魏同方的目光停留在一处河滩上,他记得很准确,那天,他和翠翠摸鱼,而后湿了衣服,翠翠就……翠翠就、就……他真不明白当年是怎么想的。竟然干出了如此糊涂的事情来……当年发生那事的芦苇已经不见了,成了一处沙砾。这么多年过去了,翠翠一直不愿见他,甚至不和他联系,说明她一直恨他。他多么希望有一个机会当面向翠翠道歉,原谅他当年的莽撞,幼稚无知。终于在那次考察国道改线是无意中发现了翠翠的踪迹,现在要找到她是轻而易举的事了。他正在盘算着独自去一趟杉皮坳,会一会翠翠。只因实在太忙抽不出时间。谁知这次又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将翠翠的父亲给逮起来了。翠翠知道后,会怎么看他呢?人生啊,真是有太多的无奈,常常是身不由己。魏同方并没有返回县城,路过新河口乡政府,停了一下车,乡政府除了门卫值班的保安,若大一个院子里空空荡荡,看不到人的影子。一打听,才知道只要领导都到樟树村去了。于是,他吩咐欧强:“樟树村吧。”又补充一句,“河岸。”
魏同方的车还没有到达河岸,远远看见那里人山人海,目光无一例外看着水泥坝,被爆破后的情景。水泥坝经爆破后,大大小小的水泥块到处都是,一片狼藉。但于樟树村的村民来说,却是最美的风景。因而,当魏同方的车一出现,河堤上一片欢呼,潮水般涌来,像是迎接凯旋归来的英雄。魏同方刚刚从车上下来,接受群众的膜拜,又是一个突然,一张熟悉的女人漂亮脸蛋……他用劲地叫了一声“王丹丹!你们都市频道的记者简直就像《封神榜》里面的土行孙,突然就冒出来了,”然后苦笑道,“你有那么多的粉丝追逐,我可是最怕见到你啊,见到你准没好事——张大勇的婚礼,分明是的大喜日子,怎么就爆炸了呢?而后的事故现在采访,居然有一伙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歹徒袭击……今天——”
樟树村的群众像潮水般涌了过来,一个个兴奋不已,今天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惊喜连连的好日子,一是水泥坝这块压在他们心头的石头,现在终于被搬走了。这件事的处理,使他们对魏同方县长由误解到由衷的敬佩;二是能够在家门口近距离一睹大明星的风采,一些少男少女由于无法近前远远地发出一阵阵的尖叫。
王丹丹脸上呈现观众熟悉的微笑,将话筒递了过来,她后面的摄像将镜头对准了魏同方:“魏县长你好!我们是多次打过交道的老朋友了,群众最痛恨的就是以权谋私的贪官污吏,许多群体事件就是居心叵测者煽动不明真相的人闹事制造的。这座拦河坝的建与毁却有是另一种性质,处理十分棘手。请问魏县长,你对今天所采取的断然措施是否有预判呢?”
魏同方面对镜头,神情凝重,刚才的笑容倏忽不见了,神情表现得有些凝重:“事情的起因其实与我也有一定的关系,如果当年水利局设计这座坝的时候我过问一下,不修这么高,就什么纠纷、冲突都不会发生,更不会酿成今天这样的后果,人们也许会赞扬我大义灭亲——魏春生是老支书,像老黄牛一样为魏家村的经济发展,辛苦了一辈子,魏秋生是我的继父,对我有养育之恩,通海是我的堂弟,也有手足之情,法不容情,这是一个最基本的道理……眼见自己的亲人走到今天这样步,我感到很痛心,当然,我也是有责任的,不能总是以工作忙为借口……”
王丹丹突然话锋一转:“请问魏县长,被抓起来的这些人,你打算如何处置呢?”
人群立刻安静下来,目光在魏同方的脸上聚焦。
魏同方脸上露出揶揄的微笑,说道:“对不起,你问错了对象。你应该去问检察院,然后问法院,他们会有答案。在这里,我可以代表县委县政府表一个态,决不干预司法独立办案,支持他们依照法律的程序处理。对罪犯,绝不能心慈手软。姑息养奸,是对人民的犯罪。”
魏同方说到最后,声音洪亮,铺之以一个有力的手势。
人群中突然爆发一阵热烈的掌声,山呼一片:“魏同方,好样的!”
“魏县长,我们的好县长!”
“魏同方,我爱你!”
突然,有一名18岁左右的少女,从人群中挤进去,来到镜头前,将一束野菊花塞到魏同方的手里,在他的脸上亲了一下,又钻进人逢,立刻消失了。现场欢呼声再起……
魏同方一手持花,同时转身挥着另一手向樟树村的群众致意,然后对王丹丹说声“失陪了,我还有紧急的事情需要处理!”
顿时,群众中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并且自动闪开一条缝,目送着魏同方向自己的轿车走去,打开车门,登车的时候又转过身来向涌到车前的群众挥挥手,砰的一声关紧车门。轿车在群众的目光跟踪下,摇摇晃晃地在河滩上爬行,就像是一只大甲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