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中篇小说《白夜》;贾平凹著长篇小说
《白夜》,不敢掠美,前置一“小”罢,内容与之亦风马牛也。
华岳花炮集团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张大勇和萧霖领取了结婚证,已经是合法夫妻了,在举行婚礼之前,有一个近乎白痴的问题在他心里纠结了很久:
——见了妻子的父亲该叫什么?
别笑。
67岁的男人张大勇在众目睽睽之下管64岁的男人萧德贵喊一声“爸”,要不你来试试?
42岁的男人张宏文在大庭广众之间管40岁的女人萧霖叫一声“妈”,这话怎么出口呢?
打从67岁的男人与40岁的女人确定了关系之后,这个难题就产生了,一直困扰着爷儿俩,不,还有42岁男人的弟弟和妹妹,他们分别是39岁的宏武和36岁的宏英。让他们在40岁的女人面前呼“妈妈”同样困难,婚礼过后,40岁的女人就和他们是一家子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家人之间的称呼问题难煞了他们。但这个问题不能再拖了,非解决不可了。
婚礼订在国庆节那天10点18分举行,11辆豪华大奔的彩车,无疑将会是相东这座小小的县城盛况空前的活动,宴席安排在本县唯一的一座五星级华天大酒店。这些活儿,属下筹划布置,无须他操心。一大早,张大勇便驱车来到本市最有名的丽人婚纱店,叮嘱老板今天上午由他包场,言下之意,不得有其他的顾客在眼皮子底下晃动。
硕大的镜框内照映出头发斑白、满脸沟壑纵横的模样,眼睛有点小,眼袋有点大,这未免使他心里产生了几分沮丧。萧霖40岁,半老徐娘,和张董一结连理,在群众眼里立刻成了“嫩草”。张董反感“嫩草”一说,但是,感觉到了嫩的压力,究其实,他花这么大的精力化妆,还是为了一个“嫩”。而且,这不是一般的“嫩”,人家还是一位副主任,单位上一律称之为“美女”,又因为有一些文字发表,在美女的后面再添两字:“作家”。人家离异多年,独身女子,养家糊口,事业打拼,当然想再婚嘛。众里寻他三百度,老牛却在华岳花炮董事长办公室。
——缘分哪。
不就是结个婚嘛?张董多次这样鼓励自个儿。
张董结过婚,已经是44年前的事了,那时候他在生产队劳动,壮得像一头牛,然而,尽管他拼命干活,还是不得温饱。栖息在几间低矮潮湿的土坯房里,结婚,实实在在的茅房上安绣球。妻子又矮又丑又黑又瘦……但这似乎丝毫也不影响一连给他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周围的男女,包括张董的爹娘,都感到惊讶。张董自己的解释是:女人的两条腿之间,是男人的欢乐谷,也是夹皮沟。凭张董这一句话,可以断定他是文化人,读过曲波的长篇小说《林海雪原》。当然是,文革前的高中生,老三届呢。正因为张董有文化,在县报副刊上的文章,偶尔署了他的大名。作家作家地听人叫唤。前妻去世的时候,女儿宏英才6岁多一点儿,大儿子宏文11岁,老二宏武9岁。于是,他成了里里外外一把手,够呛。他也不知道怎么被乡长看的,企业办主任的乌纱来得有些突然。此后就顺风顺水,成了全县首家资产过亿元的企业董事长。
张董成为鳏夫的那一年,才38岁,气血正旺孤枕难眠的夜晚,说他不想女人那点儿破事怕会没有人相信。然而,满脑子是柴米油盐,还有想女人的心思吗?与年轻貌美女人零距离接触时,他的下面也有反应,那是该死的巴甫洛夫的学说使的坏。直到儿女都成家了,直到有了以董事长身份签字的派头,感觉到女人频频抛来的媚眼,他会在心里很阿Q地骂一句“妈妈的!”
张董与萧霖的第一次接触是在董事长办公室,萧霖是为单位出一本书拉赞助的,这年头,企业家最反感的就这个,那些20来岁的女记者花枝乱颤,媚眼频飞,张董却坐怀不乱。久而久之,张董便被誉之为金刚不败。10月小阳春,乍暖犹寒,去年39岁的萧霖今天上午造访张董了。她身材不高,披肩长发,将一张鹅卵型脸藏匿了部分,化了淡妆,一双丹凤眼流露出淡淡的忧伤,款款深情地呼了一声“张董你好,我是……作家——”
萧霖前面的话张董没有听清楚,“作家”两字明白无误地进了耳朵,散乱的目光集中在萧霖微微耸起的胸脯,反问:“作家?”
萧霖不接话茬,不慌不忙地抖开几份泛黄的报纸,递到张董面前,继续微笑:“这是你的大作吗?我简直不相信,在众人眼里的财神爷当年竟然写了这么漂亮的文章!”
张董惊讶地先看了萧霖一眼,然后接过旧报纸,就像见到失散多年的孩子,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以这个年龄的人少有的激动示意萧霖坐在自己旁边。他的思绪早已回到了过去的岁月,万千往事,纷至沓来,眼角不知不觉噙着泪珠。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张董一把抓起听筒抢先说道:“今天上午不要接进来。”随即挂了,重新坐回萧霖身边,不无感叹地说道,“好久没有与人谈文学了,其实……当年我也做过作家梦。”
萧霖笑道:“是吗?”
他们谈的很投缘,时间悄悄地从他们身边流逝。
张董使用嘴巴、耳朵与作家谈文学,因为眼睛不与配合,看了不该看的地方,至少是现在不该看的地方,偶尔还会答非所问。当然,如果盯着女作家某个部位的目光稍许游移就好了,盯的时间少十几……不,哪怕少几秒就好了。
张董谈得正兴奋时,萧霖的手机响了,掏出看了一下,往张董的脸上也看了一下,起身告辞:“对不起,我儿子学校放假回来了,他读高三——”
张董紧接着问:“孩子他爸呢?”
萧霖被这么一问,脸上泛起淡淡的忧伤,轻轻地出了一口长气,目光看看着窗外:“不知道去了哪儿……我儿子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
“是吗?”张董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不该看的地方又看了一眼,而且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以致萧霖走远了,他还使劲拍了两下脑门,自言自语:“我今天怎么啦?”
有了这第一次谈文学,张董便产生了第二次谈的渴望。可是,萧霖在谈了第一次之后,再也不见她来,或者预约第二次谈话。企业家经常去政府部门办一些事情,张董自然也不例外,他在认识萧霖之前,办完事便匆匆地钻进轿车,一溜烟了。现在,他会“顺便”到政协的办公室去看看萧霖,其目的,还是想接着上回的内容继续谈。
张董在萧霖紧闭的办公室门口摸了摸领带,袖口,轻轻地咳嗽一声,这才举手轻轻地在门上敲两下,得到许可后进去的举止很绅士。萧霖正在电脑上敲一篇散文,见是张董,妩媚地一笑,洁白整齐的牙齿轻咬朱唇,然后站了起来,伸出右手,表示要握。
张董趋前几步,也伸出右手,象征性地沾了一下,盯着显示器上的文字,狡黠地一笑,说道:“今天的‘文学’就从这儿开始吧。”
多年在商场上摸爬滚打,在商战中有时紧张得夜不能寐,昔日爱好的文学,此调不谈久矣。潜意识里的东西,被某一个媒介触动,便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兴奋。从张董的谈吐中,不难看出,他读过不少名著,悟性也很高。萧霖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这位从头到脚都是名牌浑身似乎散发铜臭的企业家。他们的谈话从莎士比亚的《李尔王》谈到郭沫若的《蔡文姬》,而后又是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姊妹篇《后来发生了战争》……谈兴正浓的时候,又是萧霖的儿子来电话,称要去学校,他读的是寄宿生,45公里,需乘坐公交车。张董热烈而且充满期盼地说:“我顺便送他一程好吗?”
萧霖说:“怎敢劳您大老板的大驾啊?”
张董急了:“我是说顺便嘛!”
萧霖见张董面红耳赤的模样,微微一笑:““那好吧!恭敬不如从命……”
萧霖的住处距政协上班的地方如果路上不堵车,约10分钟车程,也就是说,10分钟之后,萧霖的儿子晓晓出现在张董的面前了。183cm身高的晓晓使174cm身高的张董要看他的脸必须仰视。萧霖示意儿子:“快叫张……伯伯!”
晓晓一双大而黑的眼睛看着那张多皱纹的脸,然后不无困惑地反问母亲:“——伯伯?这么老了啊,”他没有把“爷爷”两个字说出来。萧霖语气坚决地重复指令:“伯伯。”
晓晓先是冲母亲诡秘地一笑,然后对张董叫了一声“张伯伯。”
张董不无尴尬地答应道:“哎——”
从萧霖家里出来,往学校的45公里路上,萧霖母子坐后排,看着驾驶座上方乌黑靓丽的头发,以及身的名牌,显然,张董为今天的“顺便”做了精心准备。张董一边开车,一边哼着歌曲,不时讲一些别人不笑自己笑得喘不过气来的笑话。张董充满活力的表现,在萧霖看来,却总有一种老莱子娱亲的悲哀。怎么也笑不起来。她突然记起了自己见张董的初衷,如果现在开口,要求赞助3、5万元出版一本书,肯定会满口答应。但是,此刻,她的心里很纠结。到底开不开口呢?
45公里路程实在太短,幸而返程还有同样长的路,上车的时候,张董两眼看着驾驶员旁边的座位充满期待,萧霖发出会心的微笑坐上去了。两人都没有说话,用眼神交流。张董有意放慢车速,也许是来的时候将节目演完了吧,没有开腔,两手握方向盘,两眼看前方。萧霖也一样,正襟危坐,目不斜视,车上没有了晓晓,他们反而显得不自然了些。大约走了将近一半的路了,张董才转过头去看了萧霖一眼,意味深长地笑道:“你第一次找我,不仅仅是为了和我谈文学吧?”
萧霖显得很坦然地答道:“是的。”
“居然翻寻出那么多我都忘了的旧报纸……真是煞费苦心啊。”
萧霖微微一笑:“请收起你的‘煞费苦心’吧,我改变了主意……”
张董又转过头瞥了萧霖一眼,说道:“我也改变了主意……你肯定听说过,我讨厌拉赞助的新闻媒体,我不是唐僧的肉。但你是一个例外,无论单位出书,还是出个人文集,我都乐意。需要多少,说一个数吧?”
萧霖心里一热,目光盯着旁边,方向盘上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写满真诚,使她感到无比的亲切。喃喃地似乎是自言自语:“今天……我们可以不谈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