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前的兽海之中,墨海人间只有两个地方成了人族幸存之地。
一个是生财城。
另外一个是齐一门。
生财城地理位置属于四洲交界,在齐一门以北上万里,比齐一门要早遭难。
在鸠浅死去的第三天时,南下的兽海就来到了生财城。
那一个因为鸠浅和烟尽雨大战而破碎的西北角,一下子成了妖族大军入城的众矢之的。
就在众人惊慌失措之时,两个人影站到了那个裂口之外。
一个腰间悬挂酒葫芦,身后飞剑随意飞舞。
一个八瞳伴月,腰间别着一大把小旗子。
区区两人,就扛着了奔腾的兽流,守住了偌大的一个裂口,用妖兽的尸体堵住了那一片空缺。
他们犹如天神下凡,为人间补上了破口的苍天。
有了他们的帮助,进入城中的其他人开始自发的驻守距离自己最近的城墙。
北是东方世家。
南是齐一门的部分力量,以及晚庭之人,还有早已南下的那一拨避世了许久的皇族精锐。
西是以西秦十鬼为主的西秦力量,混合着秦枢之人。
东是以楚湘子,楚狐和楚人傲爷儿孙三人为首的东楚大军,言公卿几乎已经死伤殆尽,不足一提。
他们各自为战。
其中,守墙最轻松的要属东楚。
楚人傲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他站在生财城大阵之外,对于那些九阶以下的妖兽视而不见,盯紧九阶妖兽,一剑一个,一剑一个。
其骁勇善战之姿态,犹如尊上归来,使得东楚士气空前绝后般的盛大。
最吃力的要属东方世家。
东方世家不同于其他三个方向,都是有大宗门当做基石,有东西垫脚。
东方世家整个一族的战斗力就只有那么一点点人。
为了抵抗住那一拨又一拨的兽海攻击,就连神兽山上的两大守护神,胖胖和小石头也不得不参与了战斗。
花王也在江半枚和众人的商量之后,连同着神兽山,一同被搬进了生财城。
至于东方世家原驻地中的禁地,以及禁地之下的灵脉源髓,江半枚既无暇也无力去管,只好安排一两个人盯住。
西北角,也算是他们的那一段城墙的裂口。
为了补缺,他们死了很多人。
不过还好,最后还是极为艰难的守住了。
从那时起,东方世家实现了弯道超车,在几位真九境之人的护航之下,跻身进了新的四大势力之一。
至于另外那一个幸存基地,便是齐一门的驻地。
齐一门驻地之外。
一处简陋的棚子中。
待到人走茶凉,曲终人散之时,已是入夜。
说书老者不慌不忙的收拾好自己的三两件行李,吩咐童子要好生安放他吃饭的宝贝。
应是老人家岁数大了,说叨一天,有些困乏,此时他正打着哈欠。
茶棚里茶客渐去,剩下的最后两人,一男一女。
其中一人清秀红眉,另外一人身姿妖娆。
他们自然是东方红眉和裴三千。
看着说书老者,清秀红眉的男子心想:你这个时候疲惫的模样,与先前说书之时眉飞色舞相比才更像个迟暮的老人家。
自己是循着老人的脚步跟了多久呢?
一年?
两年?
还是十年五载?
对日子的概念记不太清晰了。
他只记得自己陪身边女子见了三次青丝长墓,顺应那个一心求死的蠢蛋看了几次凡间烟火青楼的百花盛会。
就自己一年出来溜达一回的习惯,怎么算自己掉在老人家身后都有个几年了吧。
几年前他这幅模样,如今还是这副模样。
容貌一直未曾改变过。
嗯,定不是凡人。
东方红眉心中对老人有个含糊的印象。
不老的老人,世间事皆知的奇人。
“公子,苦等许久,有事就请说吧?”老人突然开口,使得东方红眉很是意外。
他原本打算就这么静静地跟着的,暂时不去打扰老人家云游山野。
“不过才几日罢了,不久。”这次出来的确只寻了几日便见到了他,男子觉得还可以多跟些时日。
吊在说书人屁股后头,多听几次老人畅谈古今事也无妨。
“从你有意寻我起,已经好几年了。”老人很无奈,仿佛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被这个红色眉毛的人于苍茫人海中特意留心。
老人说书是图个清静逍遥。
但是一直有人轻轻望着你,留意你,这还算个屁的逍遥?
说书老人心里郁闷,一手提起脚边的胖娃娃,寻凳坐下,放在膝上,好似玩球一般揉弄着小童子的光胖脑袋。
惹得小家伙一脸不快,小肥爪子一直把老人的手往外推,但是无济于事。
“已经几年了啊,时间过得好快。”男子由衷感慨,一晃就又是几载过去了。
“你不在意时光飞逝,那是你心不在焉。有人会苦苦寻你,为了你苦累数千年,你大可以去见见她。莫把生命后头的这段日子浪费在我这个半身入土的老人家身上,不值当。”而且还是你先去招惹人家的,老人后头这半截话不敢说,怕挨打。
人间事,哪有什么值不值当的?
什么都不在意,便什么都不会惋惜。
东方红眉其实对说书人的劝告嗤之以鼻。
“嗯。看来你当真什么都知道?”东方红眉问道。
“不不不,我啥都不知道。谁会有能耐什么都知道呢。”说书老者不承认,虽然红眉男子的神色告诉他,他不信。
“好吧,我知道很多事,但在我看来都是一知半解而已。”老人嘿嘿笑,调皮起来像个顽童。
“此话怎讲?”
一知半解,到底是知还是不知?
东方红眉有些疑惑。
“就比如说,我知道公子是谁,却怎么也想不清楚公子是何身份。”老者摊摊手,无奈的模样仿佛红眉男子的身份伤过他的脑筋。
知道我是谁,却不知道我的身份?
知道我是谁不就是知道我的身份嘛?
清秀的男子眉头微皱,觉得老者不仅奇,还有些怪。
“这些日子里,我听了你说了很多人,很多事。”东方红眉一转话锋,言左右说其他。
“可有钟意的?”老人随口问。若是能得听客些许赏识,那也是极好的。
“都很精彩。”东方红眉说道。
这是夸奖么?
但是怎么听不见一点儿赞许的声音呀?
老人心里偷偷问。
都很精彩,那便是都不够精彩。
精彩的东西多了,那还是精彩吗?
“虽说老朽说的都是些当世数一数二的人物,但是与公子比,终究还是差了些的。”不露痕迹的拍了句男子的马屁,老者很擅长见人说鬼话。
“差或者不差,世人不知道我,又有什么关系呢?”红眉男子轻挑红眉,轻笑。
“当真是岁月使人脱胎换骨,公子变化极大啊。”说书老人难得也发出感叹。
他原本以为这个人不会变,看来时光也磨去了他的温度。
“我总是回想,过去的我,终日逆风而行,却总以为自己是顶着微风拂面,实在极其不智。”男子食指下意识的摸了摸鼻尖,然后右手垂落,指尖轻磕腰间环带,一丝电弧幽蓝闪。
“昨夜悲喜,不碍今日欢愉。往事已越千年,过多流连,苦海无边。”说书人此时的语气好像在告诫他别活在过去。
“嗯。还感觉的到苦味是不是说明我正活着?”红眉男子抿一口茶,茶也是苦的。
“哈哈,公子想问什么?”老人拂须大笑,不再打秋风。
“我想问的很多,思绪一直斑驳不净。以至于陷入思考往往犹豫不决,难得取舍。”男子揉揉脑袋,好似此刻已经思虑得头脑发疼。
“世上风光,历久弥新。若是遇事不决,可入世去问上一问今日的云端之鹤,就算他们给不了你什么答案,见识一下一地鸡毛也是不错的。”说书人打算出坏主意,将东方红眉引至别处问别人。
“我与世无争很久了,当世的人提不起我的兴趣。他们的鸡毛蒜皮只能当做乐子听听,还望见谅。”男子都没了想法与人去争,又怎会抛头露面,去管今时风月几多,幻化几何?
“公子那想听些什么呢?不然你不会一直跟着我这一说书的人后面。”当世的没兴趣,那就不当世有兴趣呗。
半天你也不问,那你听我说。
老人心想。
男子生出些许笑意,眯起了眼睛。
你说书之时的兴致这般浓厚,我自然愿意听。
问题在于,你愿意将哪些说给我听?
他点点头,示意我正有此意。
“公子想听何人之事?老朽当作礼物赠予公子,权当感谢公子这么多年对我生计的慷慨捧场如何?”老人恢复了说书时的眉飞色舞。
“如此甚好。”东方红眉挥挥手,清茶自沏,原本冷冷的茶水,此时也散发出袅袅白色清烟。
一杯出现在说书老者手边,一杯直接飘到男子手上。
“公子想听哪一段陈年旧事?”说书人随手抿了一口清茶,享受神情如饮佳酿,淡然问道。
“老先生,可还记得洛水断流?”东方红眉问道。
老者双眼紧闭,好似在努力回忆,往事太过陈旧,回想很是艰难。
“那可真是很久远的事了。”洛水,当世有不少人都未曾听闻过的一条河。
说书的人再饮一口茶,这次是一饮而尽。
“是,但是对我而言,却仿佛一直在昨日。”男子淡淡的话语,一点儿都不忧伤。
“咳咳,撩拨往事无异于挑开伤口,若是待会我有那些话说的不好,公子可不能怪罪于我。”丑话都得说在前头,老人家不想言多遇失,虽说眼前人一个冲动就收走了自己的项上人头的可能性不及万分之一,但是老人不想去碰运气。
“但讲无妨。我记得有句话是这么说的,若一切如我所愿,那我一定不快乐。就听听后世之人如何说前尘往事。”东方红眉很洒脱,仿佛对往事毫不在意。
“好。”老人清了清嗓子,“公子挑了段天才辈出的好时段,不知公子想听何人之事呀?”
“你口中所说之事,无外乎都是一段岁月之中数一数二的出色人物生平奇遇。今日,我想听听你一直未曾讲过的。”东方红眉笑道。
说书老人心中咯了一下,试探性的问道:“他的事?”
东方红眉不知道老者口中的他是哪位,问道:“谁?”
老者舒了一口气,心道,哦,那就不是他。
若是自己没有老糊涂,那么应该就只有那一个天下第一没有说给世人听了吧。
幸好这人问得不是他,不然他的那些事讲起来多无聊。
女人风月都没有几桩,红颜知己也没几个,他一生打的架也不多,胜负三个字就说得完,没输过。
其实说书老者不曾传说一个男人的故事,这几千年来,都是因为一个原因。
那就是与那个男人可谓有着血海深仇的一个人还活着,而且她还站立在了这片天地的云端。
少讲一个人的故事,可以少引点烈火烧身。
不然就算那个男人的事再无趣,老者也有信心凭着自己三寸不烂之舌说道个听客人人心神向往。
但是,说书老人怕死,很怕很怕死。
即使今日,也是如此。
说书老者行走江湖一辈子,这么长的一辈子,什么厉害的人没见过?
虽然自己都打不过,但是时间久了,自己的眼光肯定还是很准的。
老者认定,怕死就是自己活了这么久的原因。
但若是今日这个男子非得让他讲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之事,说书老者就不怕了。
因为,身前的清秀男子一定可以保住他。
毕竟,那段岁月留下的因果,放眼如今有仙界这方天下,若是有人能解开,便只有这红眉男子能解开。
对了,天下第一。
世间只有一个天下第一,他的剑也是天下第一。
“知道最后一届人间会嘛?”东方红眉开口问道。
“有所耳闻。”老人点点头。
“我要听人间会上,位次夺得第三的那个人的故事。”东方红眉开口说道。
说书老者嘴巴微张,很是惊讶。
他望了望红眉男子身边的女子,心想你这是揭人伤疤?
这是算问前世?
还是说今生?
老人不解,心中怅然。
见到老者面露难色,东方红眉并未出声打搅。
他静候着,知道老人一定会讲。
已顾盼神思良久,说书的人要是再不开口就不合适了。
“当真讲得?”说书老者试探性的询问,但他这次问的却是东方红眉身旁从始至终恬静如画的女子。
“讲吧,我也想听呢。”裴三千侧身轻轻坐远一点距离,东方红眉后趟,头刚好枕在她的腿上。
东方红眉的头碰到裴三千温软的腿时,耳边悄然响起一段话:
小子不饮酒,峰峦下枕膝。
青丝恬如画,三千舞戏衣。
思绪乱摆,东方红眉摇了摇头,闭上双眼,说道:“为我画眉。”
裴三千用指尖温柔地替她夫君拨开一行清泪,拿出血红的胭脂,在男子眉上撩拨。
老人看着两人的卿卿我我,知道他意已决。
于是,他也不再多作躲避了。
“数一数二一辈子,今日我破一次规矩,数一回那冷暖蒸干时的人间第三。”
“小童,起曲。”
“古曲,今夜良宵。”
“老规矩,一段故事一句诗。”
“爱恨奈何终究浅,情仇难过性微凉。老生不才,随口一句,见谅。”
“故事起始于冬季,那是人间会落下帷幕前的第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