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十一月,秋收早已结束,秋耕尚未开始,鹅群在满是稻茬的田里格外显眼。
“干得好!啄死那只呆头鹅!赶跑了他们,这一大块地盘就是咱们的了,让它们回家吃糟糠去!”见对方之前还气焰嚣张的头鹅,在自家雄壮勇猛的花色公鸡的啄、挠之下节节败退,季宣怀得意地叫喊道。
“你别高兴的太早,看我不打断它的脖子!”见自家的鹅对着一群矮小上许多的鸡鸭,竟然要败下阵来,对方不由气急败坏地道,举起手里的竹竿,就要上前助阵,“真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东西,一群祸害!”
“跟一只畜生打,你还真给自己长脸!”见对方不讲规矩,季宣怀将手中的铁锹往地里一插,话还没说完,便将对方按到了地上,反剪着他的双手,不紧不慢地说道:“挑事打赌的是你,输了耍赖的也是你,嘴巴这么不干不净,不如让我用泥巴好好给你洗洗!”
“我……大哥、二哥,季宣怀他打我,你们快来帮忙啊!”原本想讨饶的他一见正下学回来的兄弟,立即挣扎着搬起救兵来。
“狗仗人势!”季宣怀闻言狠狠地骂了他一句,随后转过头来,怒视来人道:“谁敢……”哪知恶狠狠的警告才开了一个头,却在看清楚来人时一愣,生生将下面的话都咽了下去。
“大哥,快给我报仇!季宣怀这兔崽子不让我在这边放鹅!”被按在地上的人见他竟然被吓住了,当下也不觉得奇怪,只是卯足了劲叫唤道。
“愿赌服输,这回便饶了你,以后要是再敢在我眼前找不痛快,看我怎么修理你!”季宣怀不仅没有再次被激怒,警告完之后,便若无其事地收拢自家的家畜去了。
“你凭什么!别人都是来放鹅,就你偏要赶着一群鸡鸭来凑热闹,来就来吧,就没有见过像你这么独的,还有那群瘟鸡、瘟鸭,土匪投胎似的,哪块地好往哪跑,谁家的鹅靠的近了一点,就红着眼来掐,这地又不是你家的,凭什么就让你霸着!”见有人替他撑腰,他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上一身的泥土,愤愤不平地指责季宣怀道。
“人家都能放,就你事多,不就是仗着你家鹅多想占便宜么,鹅斗不过鸡鸭,人又打不过我,输了还想赖账,我懒得跟你计较,你还来劲了!”面对对方的指责,季宣怀一把拔起插在地上的铁锹,做出一副随时都会过去拍人的架势,沉声说道。
“你……”
“长武!别在这丢人现眼了,回家!”
对方还不服气,只是刚一张嘴便让被他叫做大哥的人打断了,随后便赶着鹅群率先离开了,只是仍然心有不甘地跟同伴嘀咕着。
“大哥,你干嘛不趁机好好教训教训那小子,要不是被他祸害了,还反过来骂我?”
“就你厉害,有本事自己打去!”
“我……我不也是想替咱家出气么,要不是因为他这个祸害,咱家租的地怎么会没了?”
“哼!就你沉不住气,咱家没了,他家不也没了么?要是那家人再病下去,看他还能横几天!”
“哦……”
虽然他们的声音不算大,可由于离的并不算远,季宣怀还是听了个一清二楚,他抿了抿唇,随手挖了一锹土朝远处扔去,发泄着内心的憋屈。
“娘一个人在家该担心了,回去吧。”几乎与那些孩子同时赶到,一直旁观着的沈少卿终于开口道。
“嗯。”季宣怀迅速地瞥了他一眼,也赶着鸡鸭往回走去。
先前斗的太专注了,竟没有发现沈少卿正站在他的身后,想起对方不喜欢他跟那些人针锋相对,这才将到了嘴边的狠话咽了下去,做出一副息事宁人的姿态来。可笑竟然被季长武那狗崽子当做露怯,真是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自从知道沈少卿不喜欢以后,虽然他心里不赞同,嘴上也没服软,可但凡遇上事,还是下意识地开始约束自己,不会完全像以前那般,不管对错,先打了再说。
在买了鸡崽、鸭仔之后,竟然连喂养它们的糟糠、麸皮都没处找,面对着三十只鸡和三十只鸭,舍不得浪费粮食,他只好另寻他法,每天扛着铁锹,身后跟着这么一群,到处给它们挖蚯蚓、虫子吃,再加上河蚌、田螺,以及少量的粮食,倒是把它们养的比别人家的都要膘肥体壮。
除此之外,为了节省开支,家里吃的蔬菜全部都是他种的,除了偶尔买一些肉和排骨之类的,其他的如树上的木耳、鸟蛋,水塘里的鱼虾、茭白,田里的野鸡、野菜,但凡是能吃的,他都不会放过。可即便一文钱的菜都不买,沈母的汤药、沈少卿的笔墨纸砚、换季的衣裳……,还是让他愁的连觉都睡不安稳。
眼睁睁地看着一块块的田地被卖掉,家里的钱又所剩不多,每天都为着钱、为着以后的生活发愁,却又无能无力,这让他觉得比过去的十三年都要憋屈、无奈。
而这种无处发泄的憋闷,终于在季长武的挑拨下爆发了。对方以为自家有二十来只鹅便能稳稳地占上风,便敢打赌输了的人以后不准再在地里出现,却不知道由于每天都跟在他后面抢食,生存上的竞争颇为激烈,以至于这群鸡鸭虽然在他这位饲主面前颇为温顺,可一旦遇到别的抢食者,绝对是一致对外,而且无比凶悍,村里凡是被它们掐过的,无一不见之绕道。
好不容易借着由头出了一口恶气,可还没发泄彻底,一脸的凶狠却被沈少卿撞个正着,忍了这么久算是全都白费了。看着眼前虽然得了胜,却也牺牲了不少羽毛的队伍,季宣怀不禁又纠结地偷瞄了身旁的沈少卿一眼,见对方仍然板着一张滴水不漏、看不出丝毫情绪的脸,不由有些气恼地腹诽道:别人的兄弟能帮忙,自己的兄弟却只会帮倒忙,真是没处说理去!
只是眼看着回去的比以往晚了,想着家中的沈母,两人也都没有再说什么,都加快了脚步往回走去。
哪知他们刚到家门口,便被正靠着大门往外张望的沈母吓了一跳,要知道自从几个月之前,沈母便只能靠着人扶才能起的来,此时竟然自己走到了门口。
吃惊过后,自然是喜出望外,能站起来不就是快要好了么?只要人没事,以后的日子总会好起来的,这么想着,各自都难得的欢喜了起来。
“这带馅的玉米贴饼子倒是比包子还要合我胃口,里面包的是荠菜吧,能把不怎么黏的玉米面做成这般皮薄馅多,压的扁平的饼子,比蒸窝窝要难的多了,肯定让你费了不少的心思。”沈母看起来时真的要好了,不仅胃口大开,连精神都一下子好了许多,面对着季宣怀用心准备的晚饭,竟然又颇有兴致地品评起来。
“也没什么,就是多费些功夫,婶子你爱吃,以后我天天给你做。”季宣怀不以为意地说道,虽然为了让沈母多吃一些饭,他的确是绞尽了脑汁。
“没想到我这一生还能有这个福分,除了那个欠了我们沈家的人还没有得到报应之外,我也真的知足了。”吃完最后一口,沈母略显疲惫地往身后的被褥上一靠,心情复杂地感慨道。
“婶子你还是养病要紧,他读书那么用功,以后肯定能吿的赢那个坏人的!”听的有些伤感的季宣怀赶紧宽慰她道。
“少卿、宣怀你们两个都过来,趁着这会还有些精力,我有些话要与你们说。”沈母闻言只是笑了笑,对他俩招手道。
“有些话不说,总怕以后就忘了。”沈母看着坐到床前的两人,沈母缓缓说道,“是我没用,不仅没把你们照顾好,反倒将好好的一个家,拖累到这般地步。现如今,不管我以后好不好得了,怕是都不中用了,宣怀你大了少卿一岁,这个家里有多亏有你操持,所以从今以后,仅剩的两亩地、十八两银子,连着这座宅子,就都交给你了,你愿意怎么支配都随意,就是少卿也无权过问。”
“我不……”
“听婶子说完。”见季宣怀下意识就要推拒,沈母握了握他的手,出言阻止道,“少卿虽然是我亲生,可凭着良心说,若不是有你在,我们母子今天是个什么模样,我是想都不敢想,这些都是你应得的,婶子只恨留下的太少,亏待了你。”
“少卿虽然性子冷清了些,可也是个好孩子,是我逼得他太苦了,可我也是没办法啊,除了他,沈家的仇还有什么指望呢?我只希望他以后不要怨我。”沈母说的虽然是沈少卿,可话却是对着季宣怀说的。
“不会的,他心宽着呢,肯定不会怨你的。”见沈少卿虽然眼角泛着泪光,却仍然一言不发,季宣怀连忙替他说道。
“我自己的儿子,我总是知道的。”沈母不置可否地说了句,随后话锋一转,接着说道:“有一件事,总要你们答应了我才能安心。”
“婶子你只管说,我们肯定都答应!”季宣怀毫不迟疑地说道。
“这第一,无论以后如何,你们都要好好地活下去;第二,虽然我认下了你这个儿子,可娘知道自己对不住你,宣怀你答应娘,以后不管千难万难,都替我照顾好少卿,让他能够读书上进;第三,少卿你一定要用功读书,替沈家讨回一个公道,娘欠宣怀的,你将来都要百倍千倍地补给他,绝不可做忘恩薄情之人。”沈母看着两人,一字一句,只是说还未说完,便留下了两行清泪。
“我答应,我都答应,婶子你赶紧好好歇着吧。”季宣怀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哽咽着说道。随后见沈少卿的眼里虽然也闪着泪花,可只是点头却不说话,于是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催促道:“你赶紧说话啊!”
“我知道了,娘。”沈少卿终于也开了口,比起季宣怀的急切来,要显得老成的多。
“这我就放心了,不要哭,娘好不容易长了些精神,该高兴才是。”沈母伸手帮他们两个擦了擦泪,心满意足地说道:“你们都很听话,很乖,娘真的很高兴。”
“是该高兴,明天我再请大夫过来看看,说不定过几天就全好了,要是没事,婶子你就好好歇着吧。”季宣怀勉强地笑了笑,附和着说道。
“嗯,你们忙完了也早些睡,天又要冷了。”沈母边躺下边对他们说道,只是在他们就要到门口时,突然又说道:“宣怀,你能喊娘一声么?”
“……娘,只要你高兴,我以后都这么叫。”季宣怀先是愣了一下,略有些难为情地喊了一声之后,看着满脸欣慰的沈母,释然地承诺道。
“好了,都去吧。”沈母挥了挥手道,随后转过身去。
可哪知第二天一早他再进去喊娘时,床上一脸安详的沈母,却已经永远都听不到了。